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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絲雀嬌養記 山間人 4584 字 6個月前

言辭之鑿鑿,情理之通暢,氣勢之磅礴,儼然是一篇極具說服力的檄文。

阿綺大吃一驚,心中一下明白了他的意圖。

既不能一舉將天子拉下,他便欲借她父親當年被太後害死之事,將矛頭直指蘇後與蘇裕,讓天子孤立無援。

崔恪嶠乃當年士族中最頂尖者,上至先帝,下至百姓,無不讚之。蘇後敢在北伐之時對崔恪嶠下毒手,足以將多年來扶持皇權的士族們激怒。

原來,這才是他執意將她帶上的緣故。

她姓崔,是崔恪嶠獨女,既要借她父親的名行事,自然要帶上她,好教天下人都知曉,他所為,皆名正言順!

她眼底倏然冷下,麵無表情道:“想不到我父親已故去多年,使君仍要借他之名行事。”

袁朔望著她如此坦率又冷淡的模樣,不知為何,本氣定神閒的麵色微微波動。

他輕歎一聲,語氣柔和道:“阿綺,此文,也並非我本意,如今也還未公之於眾。你若願將我要的東西告知,我自也不必如此。”

若能直接將矛頭指向蕭明棠,他又何必退而求其次,隻借著誅太後之名起兵?

阿綺垂首,微微閉了閉眼,朦朧燭光在她眼瞼處投下一道細細的影子。

此刻她若將蕭明棠非皇室血脈一事說出,袁朔不但會將她放了,更不會再利用當年父親之事,可那樣的後果,實難預料。

她掙紮片刻,再睜眸時,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恕難從命。”

袁朔亦麵色微沉,帶著幾分困惑,道:“那對母子,生來便不配其位。阿綺,難道你不想替你父親報仇嗎?”

“我自然想。”她漆黑的眼眸熠熠生輝,“可比起仇恨,我想父親更看重的,是晉人的江山。使君,眼下並非鏟除天子的好時機,若執意而為,恐釀大禍。”

袁朔眸色深深,教人看不出所想,道:“你又如何知曉,我沒將晉人的江山放在心中?”

阿綺緩緩搖頭,蒼白的麵容愈發透出堅毅而篤定的神色。

“使君自問,這些年來,追逐天下,為的到底是什麼?是為了江山,為了百姓,為了民族尊嚴嗎?還是僅僅隻為爭奪權力,享受至高之榮耀?”

她仰著臉,直言不諱地說出令他一下怔住的話。

“若是後者,則與如今宮城之中的太後與天子,又有何不同?”

“使君,蕭氏當年也不過是尋常士族,借諸族勢力,方能得帝位,這樣多年來,朝局之中,也多倚重各世家,這才令晉室從上至下,成了一盤散沙。宮城中那個位置,凡士族皆可圖謀,若沒有建立舉世矚目之偉業,即便暫時得了權勢,往後又如何守得住?”

“今日若攪亂朝局,令胡人再度趁虛而入,隻怕晉人,便當真要亡國了!”

她字字句句,鏗鏘有力,振聾發聵。

袁朔立在案後,久久望著她,許久方道:“你既認為我並無威望,鎮不住這天下亂局,那誰才是你心中那個能擔此大任之人?郗翰之嗎?既如此,你又為何要與他和離?”

阿綺靜了靜,道:“我與他的婚姻之事,無關其他。”

袁朔一滯,望著她的眼裡漸漸多出幾分彆樣的情緒,似悵然,似失落,又似訝異。

他沉默片刻,道:“明日一早,我便會將檄文發往各處。”

阿綺點頭,不再多勸,隻垂首問:“既如此,我已留足了時日,待過了明日,此事便與我無關了,不知使君何時能放我離去?”

她本也未指望袁朔會因方才寥寥數語便改變主意,隻是如此一來,他輕易不能動蕭明棠,也能暫時免去宗親爭位的禍患。

此後,他也會放棄再從她口中得到消息的念頭。檄文發出,往後的戰事非她能左右,她再留軍中,也無作用了。

袁朔未直接回答,隻慢慢道:“崔大司馬,乃是郗翰之當年的伯樂,他當也不會反對我替大司馬報仇吧?”

阿綺心中猛地一緊。

“若他願退兵,我自然放你離去。”

阿綺猝然抬眸:“我與他,已非夫妻了!”

她哪裡不懂袁朔的意思?分明是想借機不費一兵一卒,便令郗翰之退兵。

那篇檄文,對本就不滿蘇後,或早有心追隨袁朔的士族而言,自然一呼百應。

可麵對如此指責,蘇後定不會承認,無論從大局出發,還是考慮往後前程,郗翰之此時定不會坐視不管,放任袁朔入朝,挾天子,令諸侯,從此一人獨大。

他隻需稱那檄文中所言不實,自可照原計劃出兵。

而這其中,唯一的變數,便是她眼下正身在袁朔軍中。

“使君,他在行軍作戰上,從不是意氣之人。”

她勉力冷靜下來,卻越發惴惴不安。

袁朔望著她強自鎮定的模樣,眼神驀地軟了。

他輕歎一聲,笑著搖頭道:“罷了,我方才不過一句玩笑。這些事,不該將你牽扯進來,眼下已是我逾越了。明日到鄱陽前,我便派人將你送回去。”

阿綺見他忽然鬆口,一時有些不敢相信,怔了片刻,方反應過來,垂首道:“如此,多謝袁使君。”

她轉身離去,才行至簾邊,又被他叫住。

隻聽他道:“阿綺,若我勝了他,你——”

話至此處,戛然而止。

阿綺回首望他,晶瑩眼眸中平靜無波。

袁朔一滯,隨即自嘲地搖頭,揮手道:“無事,你且早些休息吧。”

勝負成敗,本無定數,他該明白的。

☆、退守

檄文被連夜抄錄多份, 天未亮時便已發往各地。

江州境內多郡縣因距離近,未出半日, 便都收到。

先前已為袁朔多番籠絡, 有所動搖的江州官員們, 見如此慷慨激昂, 義憤填膺之檄文, 更知袁朔已見過崔恪嶠之女, 自然紛紛振臂呼應, 或出兵援助,或打開門戶,不加阻攔過境之軍。

一時間,出兵誅蘇氏,似成了大勢所趨。

與此同時,郗翰之身在與尋陽緊鄰的鄱陽郡中, 手下侍衛也才將抄錄的檄文送至帳中。

此刻諸將聚在一處, 本正商議今日軍中布置。

此刻袁氏大軍已有半數入江州境, 壓尋陽界。

若不出意外,今日午後, 郗翰之便會先派手下先鋒部隊照計劃前去伏擊,趁其忙於應對時, 再派重兵出擊, 將其團團包圍,吸引袁朔手下其餘兵力一同而來,到時再一舉擊破。

可眼前這一篇檄文, 卻一下令局勢生變。

郗翰之先將縑帛遞出,交諸將傳閱,待眾人閱畢,便輕叩桌案,道:“想必此文已發往各地,尤其江州境內,應大多都已收到了。袁氏本為世家,關係錯綜複雜,近來又多在此地經營,再有崔大司馬之名在其中,當能引來士族中許多追隨者。諸位以為如何?”

先前曾詡也早已提醒過,江州有許多袁朔黨羽,想來這檄文一出,便能知曉到底有誰。

眾人麵麵相覷,一時有些遲疑。

其中一人斟酌道:“此舉實在出乎意料了,袁朔那廝實力本就不容小覷,如此一來,隻怕兵馬更豐,咱們須得更謹慎才是。”

“是啊,他竟還敢再提當年大司馬之事!”

部將中,亦有不少是當年崔恪嶠舊將,一見袁朔借崔恪嶠之死做文章,自然不滿。◎思◎兔◎在◎線◎閱◎讀◎

然也有人對其中所言已信了幾分:“使君,姓袁的看來言辭鑿鑿,應當不是作偽,興許,他手中的確握著確鑿證據?若果真如此,咱們是否需再斟酌一番?畢竟事關崔大司馬……”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有些猶豫。

郗翰之掃視眾人,眸色稍沉,並未出言,心中卻迅速考量。

袁朔那檄文中說的是真是假,他自然一清二楚。

此刻如何應對,全在他一念之間。

天下人皆知,他如今之成就,得益於當年大司馬不計出身,一視同仁的提拔。崔恪嶠是他的恩人,他不該忘本。

若他承認那檄文中之事為真,此刻便該退兵休戰,上書朝廷,請求廢去太後,罷免蘇家一乾人等。如此一來,建康門戶大開,袁朔可長驅直入,從此掌控朝廷,一人獨大,再要鏟除,便難上加難。

而若他否認,便該照原計劃迎戰,將一切禍端阻止在眼前。

隻是,方才眾人所言卻提醒了他,此事非憑袁朔一麵之辭,便能令人信服,尤其其父袁衝,當年更是被以為是害死崔恪嶠的罪魁禍首之一。

若沒有憑據,袁朔要如何令世人相信那檄文所言非虛?

僅他先前在壽春見到的那幾封當年的書信,難在這樣短的時間裡讓旁人都一一看見。

除非還有彆的——

他腦中忽而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下意識轉向侍立在一旁的劉澍恩。

劉澍恩本還有話說,卻欲言又止,見郗翰之終於注意到,忙悄悄遞眼色。

諸將仍兀自議論,郗翰之麵色有些凝滯,未做決斷,先將眾人屏退,隻留劉澍恩在帳中,問:“除了這檄文,可還有什麼事?”

“使君,的確還有一事情。”劉澍恩亦是惴惴不安,想著方才聽到的消息,不由越發謹慎,先望他一眼,道,“夫人她——也在袁朔軍中。”

話音落下,郗翰之猛然一窒。

“當日她在西陽登船時,袁朔分明已到了艾縣,如何還會相遇?”

當時他正是因知袁朔在何處,才會放心地任阿綺在西陽登船離去。

劉澍恩滿麵凝重,道:“不錯,觀當日情勢,袁朔的確並無此意圖,可不知何故,他似是忽然從建康得了什麼消息,竟然直接帶了近萬人,調轉方向,追上夫人。”

郗翰之雙手握拳,雙眉蹙起,再度瞥一眼桌案上抄錄的檄文,道:“袁朔可曾派人送信來?”

提及此事,劉澍恩方有一瞬慶幸,搖頭道:“不曾,他看來似並無以夫人為籌的意思。”

若要借阿綺威脅他,此刻當早已命人送信來,逼他退兵。

然郗翰之聽罷,懸著的心卻絲毫未放下。

看來無此意又如何?隻要想到她在袁朔軍中,他心中便是一陣顫動。

已許久未想起的前世情景又忽然浮現在眼前。

那時的他,便是以為她有家族與太後的庇護,又得皇帝喜愛,不會有事,才放手離去。

眼下麵臨如此境遇,他哪裡還敢重蹈覆轍,再令她身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