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請阿綺再去探望一番。
恰逢郗翰之為備戰, 日日在外,早出晚歸,到這日,更是因先前燕國之地有些急事,已連夜趕去處理,並不在府中。
這日一早, 阿綺便領著翠微往劉夫人處去, 將信中事與告之, 道:“婆母,我二人情同嫡親姊姐, 她如今遠離親人,孤身在蠻荒之地, 又是才生產過, 我總得去瞧一瞧才好。”
劉夫人因先前紅夫之事,備受打擊,近來留在府中, 再不敢多管旁的事情,又聽了兒子的話,心中越發覺得隻這個正經娶回來的兒媳才是最可靠的。
她更聽說,先前在蜀地一戰,阿綺的這位堂姊嫁的孫使君,亦替益州安置了許多僚人。
此刻聽阿綺如此說,劉夫人哪有不允的道理?隻是又想到路途遙遠,不由有些擔憂:“姊妹間有這樣的情誼,自然是好事,我絕不會阻你。隻是如今天尚有些熱,你趕去又十分遙遠,可千萬彆累著自己。”
她想了想,又道:“不如等翰之歸來,叫他多派些人送你去?”
阿綺笑著搖頭,道:“郎君如今正要備戰,實不該多勞煩他。我先前已去過一回了,多帶些人便好了。”
劉夫人聽她如此說,也不再堅持,隻又囑咐她多加小心,千萬記得照顧自己。
阿綺得了應允,自劉夫人處回去後,便即刻便命眾人將已收拾好的東西都帶上,稍作休整便要啟程。
翠微早知道她的打算,回寢房中去,替她取來衣裙換上時,卻仍是忍不住小心打量她臉色,悄聲問:“女郎,咱們——真的要走嗎?”
阿綺自劉夫人處回來後,便始終容色淡淡,此時聽翠微問,不由心神恍惚。
她的目光自屋裡的床榻、櫥櫃、屏風,乃至枕衾、長毯、香爐等一一拂過,眼前仿佛也浮現了過往一年多的點滴。
翠微見她如此,隻道她心中猶豫,又道:“眼下使君待女郎,似也是真心的。況且,前幾日醫家也說了——”
話至此處,她忽然咽下,不敢多言。
阿綺默默望她一眼,下意識伸手撫了撫小腹,清澈如水的眼眸中掠過一陣奇異的悵然與悸動。
月事遲遲未來,她心中不安,前幾日避開郗翰之,悄悄請了醫家來看,這才知曉,她已有了一月的身孕。
那時她隻覺不敢相信。
上一世為求子,她不曾間斷地服了整整兩年的苦澀藥汁,卻始終求而不得。
這一世,她早已放棄,本以為此生與子嗣無緣,卻不曾想,意外之中,卻圓了從前的心願。
她心中疑惑,總覺哪裡不對,勉強平複下複雜心緒,思來想去許久,方想起庫房中的那幾壇青梅酒。
即便是天子所賜,也不過是尋常之物,哪裡需要命人時時盯著?
她遂命人趁著在庫中整理時,悄悄取些那酒,交給醫家鑒彆,這才知曉其中原委。
原來,她前世始終不孕,並非是因幼時病根,而是被人暗中下藥。
那下藥之人,竟又是蕭明棠。
一時她心中不知是怨恨還是遺憾,隻覺複雜而難以名狀。
想來郗翰之早已知曉了其中原委,卻刻意隱瞞於她。
“翠微,你也覺他待我好嗎?”
她話音清淡,分明未含多餘情緒,可聽在人耳中,卻莫名顯出幾分寂寥來。
翠微仔細想了想,道:“不好嗎?如今郎君待女郎,幾是百依百順的,婢實在尋不出什麼錯處了。”
阿綺聞言輕笑一聲,麵上閃過幾分無奈與失落。
她攏了攏已然換好的衣衫,搖頭道:“他啊,對我好,卻不是為了我。”
……
為了在郗翰之歸來前便離開,阿綺午後便出發了。
此番她幾是將親近的仆婢們儘數帶上,庫房中有用的米糧、財物等,也都一一帶上。
劉夫人是個不管事的,兒媳並非頭一遭往寧州去,見狀也隻道她小心謹慎,又心疼堂姊,遂多帶些人與財物去,並未多想。
而府中曾奉使君之命,注意著夫人動向的仆婦們,雖覺她此舉怪異,可想起自上月回壽春後,使君便未再吩咐她們多留意夫人,遂也不敢多嘴。
如此,阿綺如願以償,好無阻力地再度踏上前往寧州的道路。
這一回,她仍是走先前的路,越過大彆山往西陽後,改水路往寧州。
因已走過一回,對沿途的情況已熟悉了,此次行來,倒十分順利,不過兩日,便已將近大彆山麓。
阿綺早已寫好了書信,眼見時機已到,便自行囊中取出,捧在手中仔仔細細看了半晌,方交到翠微手中:“將這信送回壽春去,交給郎君吧。”
翠微早已見過信中內容,接到手裡,不由抖了抖,又細細觀了她神色,猶豫一瞬,方領命下去。
阿綺如何性子,她自是知道的,一旦打定了主意,旁人如何勸,都不會再動搖。
……
卻說郗翰之在燕地逗留不過兩日,將公務處理好後,便又帶著人回壽春去。
軍中已然萬事俱備,他本可直接領軍往江州去。
可不知為何,他心底總有幾分莫名的不安。
臨出征前,他想先回家去看一眼。
已是七月,天氣炎熱。
郗翰之歸去時,仍如先前一般,直接往劉夫人處問候。
這一路行去,他隻覺府中看來,竟比先前少了許多人,還是白日,便已顯得空空蕩蕩,不由心中越發不安。
一入劉夫人屋中,他稍稍行禮後,便衝劉夫人道:“母親,怎我今日回來,覺得府裡少了些人?我離去這幾日,可曾有什麼事?”
劉夫人因天熱,精神有些懨懨的,由婢子服侍著飲了幾口冰鎮的梅子湯後,方覺舒暢了些。
她撐著精神要替兒子打扇,聞言歎道:“可不是少了許多人?連我也覺冷清了。前幾日,兒媳收到寧州堂姊送來的信,說是堂姊因才生產不久後,便遷了地方,大約有些水土不服,身子虧損,甚是想念兒媳,邀她去探望一趟。如今,兒媳已出發了幾日。”
“往寧州去了?”郗翰之下意識蹙眉,“她可曾說了什麼?”
不知為何,他總覺此事有些不對,可她往寧州去探望崔萱,仿佛又是常事。
劉夫人仔細想了想,搖頭道:“兒媳未說過什麼,隻讓我一人在府中時,也要好好注意身子,時時請醫家來看一看。”
劉夫人想著兒媳平日溫和有禮,端方美麗的樣子,一時竟有些掛念。
“從前未覺得,如今才知道,兒媳真真是個寬和之人。”
她近來細細回想紅夫在時的一言一行,這才漸漸明白,自己從前聽了紅夫的挑撥之言,竟是好幾次都誤會了阿綺。
可阿綺卻從未惱過,始終如過去一般待她這個婆母,與她從前在民間聽說過的高門裡難伺候的嬌貴女郎截然不同。
郗翰之有些心不在焉,聞言笑了笑,道:“兒子同母親說過的,阿綺的父親,品性高潔,心懷大義,為人剛正,是天底下最令兒子敬服之人,那樣的人物教導出的女兒,自然也是一樣的好。”
劉夫人此刻哪裡還會不相信,忙連連點頭:“是是是,從前我糊塗了,往後定待她如親女兒一樣疼,如何待你,便如何待她。”
母子二人又一同用了點心,說了會兒話。
郗翰之將接下來的戰事稍同母親說過後,便回寢房中去了。
偌大的院落,往日總是十分熱鬨生動的,如今卻顯得格外寂靜,即便那一草一木仍是被精心養護過的模樣,可在驕陽曝曬下,也顯出幾分頹喪的蔫蔫之氣。
郗翰之麵色沉了沉,默默立在院門處看了許久,不知在想什麼,知道有婢子上前輕喚,方回過神來,往屋中去。┅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屋子裡亦是寂寥一片。
床榻上也好,桌案上也罷,阿綺喜愛的筆墨與縑帛不見了,香囊與香爐也空了。
他打開櫥櫃,其中屬於阿綺的衣物,也統統沒了,隻他一人的衣衫孤零零地在。
他心中總有些不安,卻說不出為何。
正出神間,門邊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銀鈴聲響,由遠及近,不一會兒便到腳邊。
他低頭看去,見已然大了許多的湯餅正蹭在他腳邊,咬住他衣擺,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女主人不在,連這畜生都是一副沒精神的模樣。
他輕歎一聲,低頭撫了撫湯餅的腦袋,取了塊肉乾遞給它。
待婢子們替他稍稍梳洗更衣後,他便將先前劉澍恩安排在府裡的一仆婦喚來,問:“夫人離去前,可曾有什麼不尋常之處?”
那仆婦互相看了看,回憶道:“夫人並無許多不妥。不久前,喚了醫家來看診,後來也未見服藥,應當無礙。”
她想了想,蹙眉道:“倒是後來兩日,夫人命人將庫房中的不少財物都重新整理了,此番往寧州去,也一並帶走了,大約是要贈給寧州的那位夫人。婢本想向劉參軍彙報,可劉參軍隨使君去了北邊,使君後來也未再令婢等多留意夫人,遂未當即告之劉參軍。”
郗翰之蹙眉問:“庫中財物,她帶走了多少?”
他知道,庫房中所存,皆是她從崔家帶來的嫁妝,部分留在建康,餘下帶來壽春。
那仆婦道:“婢不敢私入夫人庫中,隻大約地估了估,夫人當帶走了十之四五。”
連嫁妝也帶走了半數。
郗翰之隻覺眉心跳動,心中不安的預感愈甚,沉默片刻,方命她退下。
屋裡沒了人,越發冷清。
他行至案邊,取了她平日常用的香,投入香爐中點燃。
嫋嫋煙霧升騰起,凝神香氣鑽入鼻中,方令他原本緊繃的心神稍稍鬆懈。
他斜倚在榻邊,腦中想著事,漸漸闔眼睡去,悄然入夢。
……
三月上巳,日升雲淨,天光明%e5%aa%9a。
經這數月奮戰,他終於在這一日,帶著驍勇的北府兵,直入都城建康。
一月前,天子見他這昔日的寒門子之勢已銳不可當,便匆匆給他加九錫,賜王爵,使他成了有晉一朝,唯一一位異姓王,妄圖以這樣的殊榮,暫緩他向都城進發的腳步。
可他心中明白,建康城裡,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君也好,臣也罷,早已與他勢不兩立,此時這點微薄的虛名,已不足以令他心動。
更何況,同泰寺中,還有他這輩子最對不住的人。
阿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