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奮戰一載,我不過來此處相迎罷了,不足掛齒。”
話雖如此,然觀其神色,與身後數人如出一轍,皆是門閥士族麵對下品寒士時,看似言笑如常,實則宛若施舍的模樣。
此番場景,一如從前許多次一般。
郗翰之早已料到,從容應對,毫無破綻。
然他身後之隨侍,卻都稍稍變色,緊繃的麵容下,皆隱含怒意。
蘇裕看在眼中,卻仿佛未察,隻笑著命人捧來酒水,親自與郗翰之對飲一杯,算作接風後,囑其稍作休整可渡秦淮入城去後,便先領眾人登長簷牛車離去。
幾乎未提平叛之功勞,甚至連牛車也未替他準備。
郗翰之躬身立道側相送,直至牛車遠行,百姓退散,方緩緩直起腰背,重新上馬,往浮航而去。
他麵色從容,看不出半分失落不滿。
倒是一旁的參軍劉澍恩心有不忿,咬牙切齒道:“使君替這些整日隻知飲酒作樂,清談論玄的所謂士族們浴血奮戰,守住東南八郡之疆土,如今歸來,卻受如此冷遇!”
郗翰之坐於馬上,黑沉眸光掠過明%e5%aa%9a日色下,遠處秦淮河麵上的淼淼水霧。
他咧唇輕嗤道:“無妨,此等境況,你我早不是頭一回經曆,何必放在心上?”
劉澍恩聞言,側目望他,好半晌才將心中不滿壓下,垂首道:“使君倒是看得開。依我看,建康這些士族,除了崔大司馬外,儘是些不能成事的草包,往後,且有的他們仰仗使君的時候!”
“嘉奉慎言!”郗翰之本無波動的麵色驟然冷下,“這般言語,萬不可令旁人聽去!”
他本是流民統帥,以區區百人的隊伍起家,能為使君,掌兵權,已是格外不同,若再教那些士族們聽到這樣的話,隻怕更要引人非議。
劉澍恩自知失言,不由麵色微紅,悶聲應下,好半晌,方訥訥歎道:“這天下,果然隻一個崔大司馬,若他仍在,定不會如此待使君……”
他說罷,忽而像想起來什麼似的,咧嘴衝郗翰之促狹笑道:“幸好當年崔公慧眼識珠,將女郎許給了使君。去歲婚儀,那些名門世家子弟,見使君抱得美人歸時,嫉妒難掩的模樣,實在令人解恨!”
郗翰之不語,側目瞥他一眼,本是肅然的俊秀麵容稍稍鬆懈,緊抿的唇邊也隱隱露出幾分笑意。
去歲成婚時,不知有多少士族子弟,打心底裡期盼他死在東南的戰場上,好教崔家女不必做他這寒門子的婦人。
可他卻讓那些人失望了。
他不但大獲全勝,更完好無損地歸來了。
然而不過一瞬,笑意便消散無蹤,眉目間漸透出古怪沉思之色。
他記得清楚,他的新婦,的確是個難得的美人。
那日婚儀時,暮色沉沉,燭光搖曳,她莊重柔婉,嬌豔動人,緩步而來時的模樣,足令他深深印在腦中。
隨後便領軍南下,也常在夜半夢回時,憶起那道帶著羞澀笑意的倩影。
這本是尋常。
他自十五歲起便在軍中行走,如今已二十四歲,從來隻與軍中的粗糙漢子們混在一處,從未見過如崔家女郎那般矜貴美麗的人物,況又是他婦人,艱苦奮戰的間隙,總會稍有遐想。
然昨夜,卻格外不同。
他昏沉的夢境裡,那道婀娜倩影不再模糊遙遠得難以觸碰,竟變得異常清晰。
清晰到,伸手便能摸到一縷芬芳秀發,垂首便能觸到一寸溫柔肌膚。
隱約間,甚至瞥見她潔白如凝脂的左%e8%83%b8口處,赫然躺著一朵形如梅花的朱砂痣。
那朱砂痣鮮豔欲滴,在搖曳燭光下閃出豔麗光澤,令他一麵沉於旖旎夢境中,一麵冷汗涔涔,最後陡然驚醒。
分明隻在婚儀那日見過一麵,如何夢裡的她,千姿百態,栩栩如生,仿佛他的確曾經曆過一般?
劉澍恩等未察覺他的怪異出神,方渡浮橋,登秦淮北岸,便被此處往來絡繹的行人,與鱗次櫛比的店肆吸引住。
“到底是帝王都,繁華熱鬨,北邊亂作那般,此地仍是安逸。”數人說得忿忿不平,心思卻早已被引走。
其中一個大著膽子驅馬上前,道:“使君,今日入城,兄弟們都未喝過建康的美酒,未賞過建康的歌舞——”
話中試探請求之意,不言而明。
郗翰之望著身邊十餘張粗糙疲憊,卻難掩興奮的麵目,這才稍稍回神。
想來這一載日夜勞累,已令眾人疲憊不堪,此時驟然鬆懈,還有些難適應。
昨夜的荒唐夢境,定也是因此緣故。
畢竟,他對這門婚事本就是極滿意的。
如此,他遂不再多想,隻肅然道:“建康不比彆處,聽聞長乾裡頗多王侯士族流連,到時定不可與人爭執尋釁。”
如此,便是準他們夜裡吃酒玩樂。
劉澍恩等聞言,黝黑的麵上滿是欣喜,紛紛抱拳道:“多謝使君,我等定謹記使君之言。”
郗翰之肅穆麵色漸緩,重複笑意,揚起馬鞭衝北方指道:“夜裡再去吧,此時天色尚早,且先回府休整沐洗。”
說罷,一行人催馬繼續往北行去。
他雖已為使君,卻不比那些士族出身者,家財萬貫,自小便擁宅邸天地,鐘山腳下那座宅邸,也是兩年前為了成婚才置下。
兩年間,他居住的次數,屈指可數,是以這一路,還向路人問了數次,方尋到地方。
高牆之間,大門緊閉,未如眾人預料般早早洞開。
劉澍恩自覺翻身下馬,上前叩門,高呼:“使君歸來了!”
郗翰之緩緩自馬上步下,牽著韁繩的手莫名的緊了緊。
高牆之後的宅院中,正住著他的新婦。
昨夜夢境中的朦朧畫麵又浮現在眼前。
他心口狂跳,雙目幽深,緊緊鎖住大門處,仿佛能透過那道厚重大門,望見那婦人翹首等待的模樣。
片刻,大門被從內打開。
一陌生的年長仆婦步出,蹙眉望著門外灰頭土臉的一行人,許久方將目光落在郗翰之身上,躬身試探:“使君?”
郗翰之冷冷點頭,將韁繩交給仆從,也不顧那仆婦異樣的目光,快步入內。
然而這一路行去,直至入了院中,也未見到預料中那道綺麗倩影。
他雙眉越蹙越緊,步入寢房中。
屋中仍是空無一人。
此時,那年長仆婦方匆匆跟來,小心詢問:“使君歸來,可覺勞累?是否需備浴湯?”
郗翰之望著空蕩蕩的寢房,靜默片刻,並未回答,隻問:“夫人不在府中?”
那仆婦道:“夫人一早便入宮去見太後了,想來不久便要歸來。”
原來未特意等他歸來。
他心口莫名冷下。
作者有話要說: 郗翰之:說好了小嬌妻在家等我呢?
☆、冷淡
宮城以北,寬闊的街道上,長簷車緩行而過。
阿綺斜倚車中,素手托腮,正望著道邊景致,微微出神,本是黑白分明的水潤眼眸,此刻正紅腫。
方才宣訓殿中,太後的話,猶在耳邊。
她說:“阿綺,你莫看舅母貴為太後,實則處處為人掣肘。陛下年歲尚小,我須得好好替他守著江山。”
“我養育你這樣多年,自然心疼你這般下嫁,那日反對你們的婚事,也是出自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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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阿綺,你莫忘了,這婚事,是你父親親自定下的,而你夫君,如今也正可供陛下驅策。”
“阿綺,念在舅母撫養你多年的情分上,你便當是幫一幫舅母,幫一幫陛下,莫要任性,可好?”
……
話已至此,阿綺再不能反駁,隻是想起前塵舊事。
那時她被表弟蕭明棠囚於浮屠之中,也曾千方百計給太後傳信,盼其能念在多年的舊情,出手相助,救她於水火。
隻是她苦等二載,也未等來半點回音——太後從此再未入同泰寺。
她總想,定是她的書信從未到過太後手中,才會如此。
今日一早來求太後允她和離,也是抱著最後的期望。
畢竟如今的世道,士庶天隔,幾無通婚,而鮮有的幾樁婚事,也多以和離告終。
況且當日父親替她定下婚事時,太後也直言反對,直至她及笄前,都多次言及,不願她下嫁郗翰之。
她總以為,太後待她,總有幾分真心。
可經今日之事,方知事實並非如此。
譬如前世,天子屢屢出入同泰寺中,時常逗留整夜,身為天子生母的太後,如何能不知?
她被幽於浮屠中,本是士族間人儘皆知之事,太後若當真心疼她,哪裡會視若無睹整整兩年?
細細想來,當年母親病故,太後主動將她接入宮中撫養,固然有疼愛之意,可更多的,當是要以她這個獨女,來牽製時已手握權柄,鎮守在外的父親。
太後與父親不同。
父親將她許給郗翰之,是真心愛重他的才勇,不計較他寒微的出身,對他寄予厚望。
而太後,從始至終,都因郗翰之的出身,鄙之棄之,卻偏因他有旁人不能及之將才,不得不用。
願意將她嫁給郗翰之,也不過是因顧及士族們的臉麵,不肯令一個寒門豎子身居高位,借她崔家女的身份,稍稍安撫他罷了。
阿綺愣愣望著車外,紅腫雙目再度浮起一層水光。
今日想通了也罷,從此不再多有奢望就好。
犍牛已不知不覺間將車拉至府外,翠微將杌子擱在車邊,才將阿綺扶出,府中老嫗便匆匆行近,正是方才替迎郗翰之入府者,喚做戚娘。
隻聽她低聲道:“女郎,使君已回來了,見女郎不在府中,似有些不悅。”
阿綺麵色冷淡,聞言隻腳步稍頓,便又繼續入內。
“無妨,不必理會。”
戚娘一驚,一早便覺女郎有些不對勁,此時聽她對郎君如此冷淡,更覺奇怪。
她悄悄望向翠微。
翠微輕歎一聲,經這半日,她自然也看出了阿綺的怪異,可她跟著阿綺多年,知曉其性子,平日待人溫柔和煦,體貼遷就,然一旦下定決心,旁人無論如何也勸不動。
待郎君忽然冷淡厭惡,定也有原因,隻是旁人不知道罷了。
她遂衝戚娘搖頭道:“咱們皆是崔府陪嫁而來的人,無論何事,隻聽女郎吩咐便是。戚娘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