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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

說起來……小東西今天睡得還挺沉。

不管哪個種族,幼崽的睡眠品質都是令人豔羨的,這一點並不奇怪。

隻是換做平日裡,背包外麵那樣吵嚷,小人魚總是要像個小蘑菇一樣雙手頂著書包蓋噗嚕冒出來,看一看,等到媽媽說沒關係,再回去繼續安心地打小呼嚕。

今日卻格外安靜。

安靜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意識到這件事後,昆特往前回想,從麥汀汀和其他喪屍進入秦加的房間、他單獨在客廳哄睡了麥小麼之後,崽崽就再也沒有發出任何動靜。

連那細弱無憂的小呼嚕都不見了,簡直——簡直像進入了沉眠一樣。

小麥和小小麥之間有某種類似於精神連結般的感應,雖然不知曉原理,但昆特見識過這兩個小家夥情緒的起伏基本同頻,伴隨著對方的變化而變化。

昆特一度懷疑過小小麥是不是小麥腿上那些小花朵的化身,不然怎麼能具象化得如此精準?

眼下,若是麥小麼真的陷入沉睡,那麼是不是意味著屋內的麥汀汀也——

昆特為自己的聯想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成年喪屍眼睜睜地盯著書包被泡泡包裹越飛越高,各個縫隙像包不住水的漏網,往外散逸著光。

一開始是很淡、很淺的白色,摻了一丁點兒奶黃,爾後愈發向著金色暈染。

昆特顧不得四肢的酸痛,猛地從地上蹦起來,視線寸步不離跟著飄到門口前的書包泡泡。

果不其然,小人魚再一次像個小蘑菇一樣鑽了出來。

幼崽背對著昆特,全身都浸泡在淺金色的光芒中。

從這個角度看不見崽崽的表情,不知為何,成年人心裡哆嗦了一下,直覺不太對勁。

——小魚崽的狀態不對。

麥小麼帶著泡泡離開了書包,後者啪嗒從空中掉落,摔在地上奄奄一息。

小家夥離門越來越近,看起來想伸手摸摸看那些從深處漏出來的光。

昆特下意識出聲阻止:“等等——”

崽崽聞聲低下頭。

青年自然地同他對視,看見小孩子的瞳孔,愣了一下。

他印象中,小崽兒的眼睛泛著綠色,又從那剔透的綠中析出金來,像黃昏沐浴下的翡翠,剔透、柔和且稚嫩。

此刻卻成了純粹的金。

最燦爛、最明烈的金色,像某種高貴血統或是萬人之上權柄的象徵,不容任何人染指與褻瀆。

小幼崽看著他,似乎在等待對於阻止自己的行為有一個解釋。

那應當是個非常普通的對視,然而昆特竟然不自覺打了個冷戰。

嬰兒是不該有這麼冷漠的神情的……對吧。

也許不該說是冷漠。

小孩子好像完全進入了另一個空間,靈魂被抽離,眉梢到眼角繃得毫無弧度,漂亮的瞳孔中沒有任何情緒,完全被格式化那樣調動起所有客觀、理性的東西,同以往那個愛笑愛撒嬌的小寶寶相去甚遠。

尤其是那雙眼睛——金明明是非常穩定的東西——可他看起來卻時刻充滿巨大變故,類似於快要死去的恒星達到坍縮爆炸前的頂點。

不知為何,昆特望著麥小麼,不自覺想到一個詞。

人形……兵器。

昆特咽了咽口水,把擔憂和勸阻都吞了回去。麥汀汀曾經提到過,麥小麼是會暴走的,雖然還不確定除了被搶走奶嘴還會有什麼觸發條件。

隻是無論如何,當麥小麼這團火燒起來,自己一定是最先被殃及的池魚。

小人魚伸出小小的手指碰了碰門縫裡的光。

那些光在昆特接近的時候像個會把他嚼吧嚼吧吞下去的怪物,可在麥小麼麵前,青年分明感覺到了光的瑟縮。

它們在怕他。

無論“它們”究竟意味著什麼,都很明顯對小人魚產生了畏懼——那是在絕對力量差距下,本能的臣服。

喪屍青年狠狠咬著牙關,才不讓自己像個慫包一樣在嬰兒麵前直發抖。

他一眨不眨盯著上空。

崽崽後退半步,垂下眼睛想了想,然後猝不及防一甩魚尾——

他甚至沒有很用力,要說的話,是個非常悠哉、非常輕盈的擺尾,像小奶貓追逐著自己的尾巴嬉戲那樣。

然後對麵的門化成了粉末。

不是被撞開,也不是出現裂紋,是直接從一整扇堅固的大門,瞬間碾壓成齏粉。

大概也就花了一秒鐘的時間,迅速到昆特眨眼都不夠用,先前自己花了再多力氣都撞不開的大門,就這麼徹底失去了防禦力。

形勢陡然逆轉。

泡泡帶著人魚幼崽向屋裡飄去,昆特沒空多震驚,連滾帶爬起來跟進去。

裡麵的場景將兩個不速之客都怔住了。

秦加的房間和大多數這個年齡的年輕人一樣,裝修色彩黑白灰,除了必要的床、桌椅和櫃子以外沒有多少多餘的家具,尤其在昏迷後的一年多被家裡人收拾得非常乾淨。

不過再怎麼乾淨,也應該是個房間的樣子。

昆特和麥小麼所見的,卻是如同毛坯房一樣灰撲撲的囚籠,沉悶的「灰」壓過了一切原有的裝飾。

但「灰」並不是唯一的。

在那些千篇一律的色彩之上,明亮的、驚人的藍色,以線條的存在形式貫穿整個房間。

千千萬萬條玻璃一樣的藍色絲線佈滿了各個角落,繃直到再多半點延伸就會斷裂的地步;這些亮藍色的線並不是靜止的,微光浮動,仿佛緩緩交錯前行。

所有「藍」的源頭,這個迷宮般小小屋子的中心點,正是懸浮在正中央、chi*身%e8%a3%b8*的純白少年。

少年精緻的容顏流露出幾分難以自抑的苦痛,脖頸彎曲到了不可思議的弧度,頭向後仰去,被捆綁住的四肢都有不同程度的輕微痙攣,像寒風侵襲中的新生雛鳥顫動著細小的絨毛。

仔細一看,所有絲線的發源地是他的小腿,也就是原本生長出藤蔓的地方。

等到湊近了才發現,那些「絲線」既不是真正的線也不是光,而是荊棘。

少年的身體正是供養這些狂亂植物發瘋的母體。它們伸出的每一截枝丫,發出的每一層光芒,開出的每一朵花兒,都在汲取和耗損他的生命。

千萬根藤條皆處在靜默和行動的中間地帶,沒有燈的房間盈滿藍色的幽光,宛若正在進行一場狂熱的邪惡儀式,潔白無瑕的少年正是被供奉的祭品。

這一幕華美而奇詭,狠狠鞭笞著目擊者的神經。

末日裡恐怖的景象多了去了,什麼千奇百怪都有,尤其這些年跟著烏弩,更是見多識廣。

但這樣的還是從來沒見過。

昆特大張著嘴,心臟都要跳停了——

哦,還好,他早就沒有心跳了。

他在外麵傻等著的時候,裡麵到底發生了什麼?

為什麼關門前人人還在摩拳擦掌策劃營救,如今卻連一個開口說話的人都沒了!

青年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確定自己不是做噩夢以後,強迫自己把視線從麥汀汀被藤蔓桎梏烙下紅痕的纖細腳腕移開,環視房間其他人。

秦叔早就蜷縮在角落昏死過去,頗為淒慘,瘋婆子和野孩子的姿態則相對安詳,八成進入沉眠中。

昆特想要晃醒隨便其中哪個問問看,剛想從懸在頭頂的藍色絲線下貓腰鑽過去,手臂傳來一陣燒灼似的疼痛。

他扭頭一看,罪魁禍首是右邊沒被注意到的藤蔓。

理論上活死人是感覺不到痛的,哪怕皮膚是人體最大的感知器官。但剛才那種刻骨的疼昆特清晰無比地感受到了。

昆特明白了,這些藤蔓有著相當強的攻擊性,層層疊疊保護中的儀式不容許任何外人私自闖入。

再一看它們縱橫的排列,很像一些古星球電影中密室鐳射切割,誰想要拆解、打破迷宮監獄,必然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在他的正上方,崽崽見到那邊浮在半空的麥汀汀,眼神變了,不再是那個一觸就爆的核兵器,變回了極沒安全感、需要媽媽懷抱的小小幼崽。

崽崽茫然又怯怯地發出“麼”的一聲,都不太像一次具體的發聲,更像嬰兒無意識間吐出的小泡泡。

接著,他不顧周圍那麼多阻攔,向那邊飄去。

昆特瞪大了眼睛,剛才自己碰到藤蔓留下的燙傷不是假的,好在他皮糙肉厚且反應夠快才保住了胳膊,皮膚上依舊留著深深的、迅速腐爛的傷口。■思■兔■網■

崽崽那樣幼小,細皮嫩肉的小寶寶,被碰到了還得了!

青年根本來不及出聲阻止,泡泡已然撞上了擋在最前麵的三四根藍色藤條。

昆特下意識閉上眼,不想看到殘酷的一幕。

然而並未響起嬰兒的哭聲,事實上什麼都沒發生,幾秒鐘後他猶豫不決把眼睛睜開一條縫,訝異地看見泡泡柔軟透明的邊緣被炙烤得滋啦滋啦響,被護在裡麵的小孩子竟毫髮無損。

作為守衛,藍荊棘們盡責盡職地擋住泡泡的去路,哪怕傷不到“真凶”,也盡可能不讓任何異物闖入祭壇。

崽崽並沒有為這個感到煩惱,滿眼滿心隻有那邊看起來很不舒服的媽媽。

他的小手握緊又張開,奶嘴隨之亮了亮。

看上去完全是不經意的一次閃爍,接著,逆轉的一幕發生了:阻礙在他前行路上的所有藍色絲線自動自覺挪開,為小嬰兒的泡泡留出大小正好的通道。

崽崽根本沒多看它們哪怕一眼,向著麥汀汀所在的地方靠近。

在他的身後,藤蔓們依此閉合,再次縫成密密匝匝大的保護罩,仿佛方才的讓行從未發生過。

全場唯一清醒的目擊者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一尾小小人魚遊進了廣闊的熒藍珊瑚叢中。

青年這才反應過來,背包裡沉沉睡著的小人魚不是因為睡到“該醒了”才醒過來。

他是被喚醒的。

昆特猜測過,麥小麼與麥汀汀之間存在著某種不確定成因、或許兩人都沒明晰意識到的穩定聯結。

恐怕從房間裡的治療出現不在計畫中的發展趨勢開始,從麥汀汀受到傷害起,麥小麼就已經受到連結的影響跟著一同沉睡。

爾後,也正是從這段連結之中,麥小麼察覺到了媽媽的不對勁。

嬰兒並未對屋裡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相反,他的目的與行動軌跡比昆特還要篤定,通過連結掌握全域。

——他是來救麥汀汀的。

人魚幼崽來到喪屍少年身邊,黃翡翠似的眼瞳裡有不解,有畏怯,也有著深深的、對麥汀汀的依賴和眷戀。

他趴在他身上,像平日裡睡醒時那樣,小尾巴纏上他的手臂,想要喚醒深陷囹圄中的監護人。

媽媽。

他想。

崽崽來喊你了呀。

麵對毫無反應的少年,嬰兒流露出毫不遮掩的傷心。

媽媽為什麼不醒來?

媽媽為什麼——為什麼不睜開眼看著崽崽?

柔嫩的、輕紗一樣的淺金色尾鰭,拂過藍瑩瑩的花蕊。

是誰……

是誰,帶走了媽媽?

*

此刻,精神空間中。

依偎在一塊兒的兩隻喪屍等待半晌,竟沒有等來死亡的劇痛。

秦加戰戰兢兢睜開眼,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