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獨門獨院的農家小院,正房坐北朝南,東側有間柴房。
周染寧隨徐福來走進正房,房子中間是穿堂,穿堂左側砌了一座灶台,灶台旁堆了幾捆柴火。
通過穿堂可去往後院,後院有田地,被冬雪覆蓋了。
後院的一角有間茅廁,茅廁一旁支起晾曬衣物的竹竿。
周染寧很少體驗這種簡單的農家生活,不自覺彎下嘴角。
徐福來推開穿堂右側的門,道:“進來吧。”
周染寧莫名生出緊張感,從小到大,她隻見過齊蘊寥寥數麵,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齊蘊七歲的生辰宴上……
那年她隻有四歲,隨母親去往東宮為齊蘊賀生辰,母親忙於寒暄,她便一個人坐在角落裡嘬手。
四歲的孩子還嘬手,是個壞習慣,被恰好路過的齊蘊瞧見,並指正了她。
小染寧覺得羞澀,鼓鼓腮幫,“我還小,可以吃手。”
齊蘊淡淡一笑,“我在你這個年歲,已經開始學習兵法了。”
小染寧不服輸,道:“我現在也學習兵法啦,還能倒背如流。”
齊蘊顯然是不信的,掏出一本兵法,逗她道:“看過這本兵法嗎?”
小染寧點點頭,老神在在道:“這個很簡單呀。”
“那你背給我聽。”
然後,小染寧在太子麵前出了糗,何談倒背,正著也沒背下來。
是以,之後的日子裡,每次進宮見到齊蘊,周染寧都會繞道走,幸而他們不常見麵。
他們的最後一次碰麵,是在兩年前的中秋燈會上,駿馬雕車,香麝飄街,舞姬連袖,京城街頭好生熱鬨。
周染寧與家人走散,兀自走在街上,被路邊縟彩的花燈吸引,想要買下一盞,卻發現自己的錢袋子被人偷了,剛好身旁站著一位戴著麵具的白衣公子,腰間係了一個相同的錢袋子。
一場誤會油然而生。
她說他是賊。
當齊蘊摘下麵具時,周染寧傻了眼,半餉憋出一句話:“殿下能借我點錢麼?”
齊蘊沒想到這姑娘的思維如此跳脫,前一瞬還要抓他去見官,下一瞬就要向他借錢。
他借給她二兩碎銀,至今,這筆賬還未還清……
思至此,周染寧汗顏,而今囊中仍然羞澀,這次見麵,還是還不了那二兩碎銀。
徐福來從屋裡往外探頭,“愣著作甚,進來啊。”
周染寧腳步灌鉛地往裡走,臨到門口,拱手作揖:“參見太子殿下。”
在她心中,陸緒扶持的小皇帝名不正言不順,齊蘊依然是東宮太子。
屋內,齊蘊從搖椅上站起身,一身白衣亦如初見,勝雪無暇,纖塵不染。
眉梢眼角透著溫潤氣息,這樣的男子,是可以用龍章鳳姿來形容的。
他頷首還禮,聲音清潤如玉珠落盤,“姑娘客氣了,這裡沒有太子殿下,隻有齊蘊。”
周染寧:“明白。”
齊蘊莞爾,盯著周染寧看了看,雖然看不到她的麵容,但不知為何,覺得她很熟悉。
“在下與姑娘見過麵?”
周染寧詫異,他們何止見過,還鬨過誤會,而且,授封女侯那天,還是他宣讀的聖旨。
齊蘊走近她一步,腦海裡忽然閃現一道倩影,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他捏下眉骨,道:“姑娘一路奔波,餓了吧。”
“還好。”
“咱們先用膳,再言其他。”
“……好。”
周染寧始終垂著眸,沒有貿然直視他的眼睛。
倏然,一道略顯幼稚的話語打破了她的思緒。
“徐老,這位姑娘同意用膳了,咱們快開火吧,阿蘊好餓啊!”
周染寧驀地抬眸,盯著站在徐福來身邊的齊蘊。
徐福來露出一抹怪嗔,小聲對齊蘊道:“咱就不能多裝會兒台麵嘛?”
齊蘊委屈道:“我剛剛表現的不好嗎?”
周染寧:“……”
這個會撒嬌的白衣男子,當真是那個穩重的太子殿下??
掉包了,還是冒充的???
徐福來訕訕解釋道:“我在崖下尋到殿下時,殿下磕傷了頭,失了心智。”
周染寧:“……”
徐福來出言安慰她,也在安慰自己:“殿下會好的。”
來之前,周染寧雖沒往摔傻這方麵想,但也猜測了很多種情況,從懸崖上摔下去,想要安然無恙,幾乎是不可能的,最有可能發生的狀況就是摔斷雙腿,如今看來,情況稍微…好些。
算好的吧。
至少還能醫治。
她懂醫術,於是問道:“能否允許我為殿下把個脈?”
齊蘊點頭,“唔。”
周染寧走到他麵前,身高不及他下巴高,離得近了,能清晰聞到他身上的藥香,以及混在衣料上的沉香。
徐福來雖然將他安置在這座不起眼的農舍裡,但給他提供的吃穿用具還是極為講究的,足見這位老宦官的細心。
透過薄薄輕紗,周染寧看清了齊蘊的長相,兩年未見,他的相貌越發俊美,眉眼間的溫潤猶在,但眼尾的弧度為他的容顏添了幾許清冷。
齊蘊彎腰,隔著輕紗看她,“在屋裡,你怎麼不摘掉幕籬?”
徐福來站在一旁,提醒道:“男女避嫌。”
齊蘊指指自己,“沒事兒,我不介意。”
“……”
周染寧不是為了避嫌,而是怕嚇到他,但今後相處的日子還長,不能總是遮遮掩掩。
她抬手摘掉幕籬,任他看。
齊蘊撐下目,有點兒呆。
周染寧以為嚇到了他,趕緊低下頭。
齊蘊對徐福來道:“她的眼睛好漂亮,像淬了滿天星子。”
周染寧一愣,抬睫看他,“殿下……”
齊蘊又仔細打量一番,用袖子蹭她的臉,“你臉上有墨水。”
沒等周染寧接話,徐福來趕忙拉過齊蘊,道:“墨水不好洗掉,殿下彆再提了。”
齊蘊點點頭,又看向周染寧,“我好像在夢見過你。”
“……”
“你好漂亮。”
“……”
周染寧自嘲地扯扯嘴角,這樣也稱得上漂亮?
齊蘊忽然握住她的手腕,男人乾燥的掌心熨燙了她的皮膚,她猛然揮開。
齊蘊摸摸鼻子,自顧自道:“我想帶你去淨手。”
周染寧反應過來,知他心智缺失,不是故意為之,有些歉疚,輕聲道:“勞煩殿下引我過去。”
齊蘊笑了下,如初霽雪景般美好,指指穿堂,“在那邊。”
徐福來看著一對年輕人並肩走出屋子,長長的喟歎一聲,心道希望自己沒看錯人,將太子托付給她,是個明智的抉擇。
他咳嗽幾聲,掏出帕子捂住嘴,帕子上染了一抹血跡。
他知自己大限將至,才尋到了周染寧代替自己陪在齊蘊身邊。
宮裡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他去處理,此地不宜久留,等齊蘊帶著周染寧回來時,笑道:“咱們吃頓飯,我還要趁早回宮。”
齊蘊拉住他,“怎麼剛來就要走?”
徐福來笑容和藹,拍拍他手背,意味深長道:“殿下需要一個年輕的夥伴,而不是我這個風燭殘年的老頭。”
聞言,周染寧深深凝著徐福來眼角的笑紋。
徐福來擼起袖子,為他們做了一頓家常便飯。
齊蘊盤腿坐在矮桌前,偷偷打量周染寧,感覺她安安靜靜的,不像個小姑娘。
他脫口問道:“你多大了?”
周染寧一愣,心裡算了算,“十七。”
“好小啊。”齊蘊勾下唇,“我二十了。”
“嗯,殿下比我大。”
“我還比你高。”
“嗯。”
“比你有力氣。”⊙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嗯。”
徐福來笑著轉身,端上兩盤菜,“是是是,殿下最厲害,我們都不如殿下。”
齊蘊點點頭,眉眼間恣意不羈。
周染寧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與齊蘊同桌用膳,還能聽他講出一連串的話。
曾經的齊蘊,人雖溫潤,但話極少,威嚴起來,目光如炬,令人生畏,屬於話少人狠的一類人。
老話說,世事無常,一點兒也不假。
徐福來離開時,塞給周染寧一份音塵,上麵寫清了,接下來,周染寧要帶齊蘊去拜訪的人,以及這些人的能力和弱點。
小院裡隻餘下他們二人,周染寧有些不自在,獨自走到籬笆牆前,欣賞院子裡唯一一棵開花的梅樹。
齊蘊拎著兩個馬紮走出來,“坐吧。”
周染寧道了謝,坐在馬紮上,仍然安安靜靜的。
齊蘊坐在她旁邊,掏出一個果子,在衣襟上蹭了兩下,遞給她,“你吃。”
周染寧搖搖頭,“殿下吃吧。”
齊蘊:“我吃過了。”
周染寧隻好接過,拿在手裡,“徐老若是不來,殿下就一個人守在這裡?”
齊蘊輕聲道:“暗處有隱衛,隻是從不現身。”
周染寧閉上眼,耳尖微動,判斷隱衛的位置。
當她睜眼時,發現眼前出現一張放大的俊顏,她本能地向後傾身,不懂齊蘊為何突然靠近她。
齊蘊盯著她看了好久,認真道:“你臉上這個不是墨水。”
周染寧不在意道:“我長得醜罷了。”
齊蘊不認同,“你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子。”
“……”
周染寧覺得,齊蘊的心智影響了他的眼光,如若不然,怎會覺得她漂亮?
第4章
第 4 章
更闌人靜,到了最尷尬的時候,農舍隻有一間臥房。
周染寧從沒與男子同寢過,有些為難,執意要去外麵睡,被齊蘊拉住手腕,“屋裡多暖和,姑娘家不能挨凍。”
比起她的為難,齊蘊大方許多,把兩床被子往炕上一鋪,一個鋪在炕頭,一個鋪在炕尾,“早點睡,明早我帶你去冰上撈魚。”
周染寧看著齊蘊爬上炕,躺在炕尾,她不再糾結,脫了鞋子躺進被子裡,背對齊蘊闔上眼睛。
齊蘊吹滅蠟燭,“安心睡。”
周染寧心中微動,自嫁進承勤王府,沒有一夜睡得安穩,這會兒身邊躺著一個不算熟識的外男,反倒覺得安心。
出乎意料,她很快入眠了。
夢裡,她又回到了暗無天日的偏院,手腕上戴著銬環,每日承受著仆人們的白眼和譏諷……夢境壓抑,她猛地驚醒,呆滯地望著屋頂。
耳畔傳來均勻的呼吸聲,是齊蘊發出的聲音,似能安撫人心。
她扯了扯棉被,重新閉上眼。
翌日醒來,一睜眼就看到齊蘊坐在自己身邊,看著自己。
她不自然地扯過棉被蓋住頭,“殿下,非禮勿視。”
齊蘊隔著棉被拍拍她,“起來洗漱,我帶你去撈魚,我給你做魚頭泡餅。”
周染寧做姑娘時,最愛吃的一道菜便是魚頭泡餅,心念一動,緩緩坐起身,靠在炕牆上醒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