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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雲在 林擒年 4108 字 1個月前

會背他上山看月亮的昆侖,會帶他去野楓坳看“霜葉紅於二月花”的昆侖,會給他念三字經千字文的昆侖,是九死一生仍不忘回來踐約的昆侖。

他不是。

何敬真掉頭要走,風雷聲緊追不舍,那離塵出世的巫神淩空飄臨,銜在嘴邊的俗世昵稱破%e5%94%87而出。他喊他:“肉?肉!!”

他僵住,不敢回頭,不敢回頭確認這尊神就是那個他節衣縮食、鐵了心要贖回的昆侖。

巫神先他一步認下了這層逐漸混亂且再難理清的關係。何敬真卻隻覺得陌生。因陌生而隔閡,因隔閡而寡言。

巫神事忙,西南人間天上的大事都要他決斷,兩人通常隻在夜裡匆匆見上一麵。一般是過來陪何敬真用晚飯。他吃的不多,大部分時候都在給何敬真搛菜、催促他吃,一旦何敬真停下筷子,菜便自動自發地往上長,幾乎沒過碗沿。這時候,巫神搛菜的那隻手會小小打個挺,眉尖漸漸往眉心攏,藍瞳裡醞釀兩陣小風暴。都不用開口,侍巫長一個手勢,一群侍巫魚貫而入,把碗碟一一撤下,旋即過來另一批人,擺盤擺碗,盤碗裡的菜色明顯是新做的。何敬真更加寡言,數著飯粒往下咽,一頓飯越吃越長,不論是這新擺的菜色,還是旁邊那人熱得發燙的目光都叫他難以消受。好不容易把堆在碗裡的菜塞進肚子裡,輕輕放下碗筷,低著頭說一句:“我吃飽了。”。就想往外撤,撤回去蜷進小偏殿裡關門落鎖他才心安。

“等等!”那巫神攔下他。“陪我坐一會兒。”偏不讓他撤。

坐什麼呢?還有什麼好坐的?存心讓他看清自己有多麼“傻大膽”,拿著張不到百兩的銀票就敢來贖千二百年才出一位的巫神?還想靠著一點小本事搶出人家去,到亂世裡闖蕩呢,多大的反諷!

是時候給這癡心妄想做個了結了。

他坐回去,垂著頭,把目光釘在自己的衣角上。巫神不讓他撤,待他坐穩了卻也一言不發。靜得久了難免恍神,他從衣角上綻開的線,想到自己自少及長的苦心經營:做衣服從來不肯用彆的顏色,因為黑色經臟,灑掃的時候沾染了泥塵也不顯;料子從來選青麻壓出來的布,那樣的布結實耐用,多過幾趟水也不易破;和上門來為師兄們量身製衣的裁縫師傅軟磨硬泡,讓他從用剩下的料子裡揀帶黑的給他續上,褲腳放長些,腰身放肥點,過個兩三年都還能穿……並不是沒有新衣服,周師兄裁衣時順道一起裁的,薛師兄穿都沒穿就淘汰下來的,一套套精工細作,用料考究,他一套套疊好,擺進箱子裡,從未想過去碰。他從生身父母那裡漂泊到一個非%e4%ba%b2非故者手上,好不容易養熟了,又從這一個非%e4%ba%b2非故者手上漂泊到一群非%e4%ba%b2非故者手上,最終漂到了春水草堂,漂泊無定的人常常懷有一份猶疑,一份對今日所享好處來日是否需要等價償還、甚至倍價償還的猶疑。既然如此,還不如少享些,能靠自己的就儘量靠自己,靠自己要不來的就少動念。

若硬要說他曾對力所不及的物事動過念,那無疑隻有昆侖這一樁。九年分彆,一刻不忘救昆侖於水火。設想過這是多深的一潭水、多熱的一盆火,也隨時準備好去赴湯蹈火。讀書習武攢銀子都是赴湯蹈火前的預備,他從未想過有天他要救的人突然飛黃騰達了,不需要他赴湯蹈火的營救了,他該怎麼辦。在神山上呆了十天不到,他就把巫神的積威看了個遍。這積威是權勢張揚到頂點後的沉澱,不需要言語,你的一個眼神、一個蹙眉都有人知冷知熱,馬上會把造成冷熱不均的物事清理乾淨;略盯著某樣東西看得長了些,都會有各路心思為你的喜怒把脈,喜則留,不喜則毀。還愁什麼呢?錦衣玉食在這裡隻是權勢的最微末,攻城略地伏屍百萬流血漂櫓也合權勢的情理。

那麼“人心”呢?俗世的歡愛,俗世的你情我願,俗世的“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權勢能否一錘定音?

巫神在神山這灘渾水裡蹚了九年,權勢早就成了一件小玩意,信手一拈,招之即來,揮之即去,遊刃有餘,但麵對“人心”也一樣束手,一樣無措,用的勁頭過了,怕驚飛了“心頭肉”,用的勁頭不足,又怕驚不醒“夢中人”,來回逡巡,一再試探,隻是把不準握不住,耐心又有限,“求不得苦”苦得%e8%88%8c根發硬,說出來的話也不軟和。

“肉?肉,明日帶你上獻神台看看吧。”沒有前因後果,欠缺起承轉合的一句硬話在靜默當中異軍突起,何敬真平白嚇一跳。

“……”他抬起頭看那巫神一眼,又垂下眼簾,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說了句不搭調的話:“我今年都十七了,身上也沒多少肉……就彆叫肉?肉了吧……師父給取了字的,叫‘行簡’……”

然後呢?我也跟著一同叫你“行簡”?連那點秘密的%e4%ba%b2昵都不給留?你可真狠!

巫神藍瞳裡的風暴翻湧著,嘴上依然淡淡:“叫肉?肉又有什麼呢,不過是個稱呼罷了。”

“叫肉?肉好笑,還是行簡正式些。”

“好笑?哪裡好笑?”巫神的眼神稠起來,有了烈度。傷痛都是埋著的,不肯出頭讓那人看了去,於是隻好收進心裡發酵,泛到眸間,傷痛已經下去大半了。

“叫肉?肉總覺得還沒長大似的……又不是小孩子了……”何敬真咬緊嘴%e5%94%87,話儘量說得委婉含蓄,不想一下把隔閡攤得那麼明白。他就想讓他知道孩子總會長大。“肉?肉”還帶股奶味,軟綿綿等著人喂哺的模樣,那麼弱小。他救人於水火的熱望已然泡進了湯裡,若還得不到一個對等的稱呼,他該多尷尬。

“一定要在這小小的稱呼上計較麼?”計較的人其實是他。他不肯放棄“肉?肉”背後那層暗昧不明的意指,也放不下“肉?肉”牽連著的那七年好時光。

“……”何敬真低頭默然。

巫神帶烈度的眼神逼上去,心裡卻想著到底要不要退一步。

“以後隻在私底下叫,好不好?”私底下就是沒有動輒幾十上百侍巫的時候,意味著隻有他們兩人,說什麼不行?多露骨的情話醜話都行,耳鬢廝磨也行,就怕他做不來。

“叫行簡有什麼不好,好聽又好記!”何敬真偏偏是這種認定了輕易扯拽不回的犟筋脾氣,搭好了的台階都不肯下。

“叫不叫是我的事,應不應是你的事!”巫神動了真火,說出的話像石頭,砸出去兩邊都狠狠受了一回傷。

受了這麼一句硬話,原本就寡言的何敬真這下徹底靜了。

巫神日夜不停地壓榨自己,從睡眠、吃喝還有堆積如山的政務中硬擠出來的一點時間的邊角料,就這麼耗在了沉默和膈應裡,最終不歡而散。

膈應與不安瓜生蔓長,兩人均是輾轉反側、一夜無眠。①思①兔①網①文①檔①共①享①與①在①線①閱①讀①

第17章 肉?肉彆怕

轉天清晨就有侍巫來請,說巫神在獻神台等他。

何敬真被侍巫們引至一處觀景台,依山勢而造,居高臨下俯視,整個獻神台儘收眼底,視野絕佳又不會引來注目。請他是為了讓他看看神山上十年一度的大儺儀。大大小小五千個巫聚在獻神台上,以同一個節奏擂自己麵前的一麵巨鼓,巫神站在正中央最大那麵鼓上,以儺舞向諸天鬼神索要西南的風調雨順、萬民安泰。神山上對鬼神的信奉並不一味匍伏於地,他們把巫神看做是通天徹地的一個神媒,而鬼神們則是有欲有求的,神媒以祭品獻祭,向他們等價兌換想要索得的一切,吃了供奉好好辦事也就罷了,若是光吃不辦,那神媒就會用些手段來訓誡這些貪饞懶的鬼神們,或挑釁、或打罵,更有甚者,以色/誘之,待神鬼情不能自禁時,再討價還價。討價還價的過程中隻有能神媒與鬼神,閒雜人等一律退避,退避之後,方圓幾裡的獻神台就隻剩下巫神一個,要調情要色/誘要獻身都是隱匿而私密的,至於以何種手段“動鬼神”,那就看巫神的本事了。

大多數時候,神鬼們都能做到“拿好處辦實事”,但也有部分來頭大的邪神並不把微如塵埃的凡人放在眼內,通天徹地的神媒也隻不過是血肉之軀,憑什麼要聽他差遣?!白吃供奉是理所當然的,坐地耍賴你又能奈我何?

邪神的欲求比之其他鬼神更熾烈,大如滄海,卻又具體而微,特彆易為世間色相所惑,這個時候,就該“以色獻祭”了。

巫神的儺舞開始之前是活祭。五百頭牛、五百頭羊割喉放血,將血瀝進獻神台邊緣鑿出的五百個血槽裡,血沿陰刻鳳鳥紋路緩緩向獻神台流去,最後彙集在巫神站著的那麵巨鼓之下,形成一片小型血海,腥味嗆鼻。巫神割破拇指,將血滴入鼓下那片血海中,大儺儀就開始了。

五千麵巨鼓擂出來的聲音響徹雲霄,上可迫天下可穿地,何敬真被這聲響震得五臟六腑幾乎%e8%84%b1殼而去。他搗住雙耳,視線被巫神膠住——這天破了常例,換了套正紅底色繡黑龍的神衣,火燒火燎的紅,當中一條黑龍張牙舞爪地從右%e8%83%b8一直纏到左腳踝。一旦舞動,那龍便在一層紅當中出沒,見首不見尾。鼓點越來越快,巫神的儺舞也一同變幻,速度之快、力道之強、身法之輕,根本不似人世間該有。

何敬真看得呆住了,他一直以為與“舞”沾邊的東西都是和緩細致、輕柔嫋娜的,要不就是純粹閒逗樂的。小時在苗寨裡住著,逢到年節也曾見過寨子裡的青壯勞力跳過儺舞,十來個人一番披掛,紅綠相間、青藍紫灰,五色雜陳,披掛完後在掌令長老的帶領下沿著青石板路一路舞去,挨家挨戶跳,挨家挨戶討喜討賞,人人都可湊一腳熱鬨,多少有些不正經。再大些隨昆侖去往市集上,也曾見過草台班子的小娘咿咿呀呀擺弄兩根水袖在台上扭著水蛇腰,哀怨而幽媚。幾時見過這種夾著風雷、隨時叫人魂飛魄散的“舞”?那種淩冽和罡猛,那種寸草不生後的一陽來複,心神不定者極可能連心神都跟著一塊跑不見了!正當中以儺舞獻祭的巫神怎麼可能是昆侖?

何敬真讓這認知又傷了一回心,有些吃不消,就想從觀景台撤下,回他的小偏殿,要不尋一處峭壁練他的心法也行,反正彆在這兒呆著就行。他掉頭走了,一旁守著的侍巫不敢攔他,又或者是看呆了也未可知。拾級而下,剛下了兩層台階,留在觀景台上的侍巫忽然爆出一陣壓不住的小小驚呼,他忍不住一回頭,恰好看見獻神台正中央的天上劈下一道光,光的顏色很純,正金色打薄了一道道鋪下來,剛好罩住巫神站著的那麵巨鼓。五千大小巫海潮般退去,連觀景台上站著的、四麵戒備著的一同撤得一乾二淨。他也識相的跟著一同後撤,侍巫長趕過來,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