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上去,宋澈他們麵前居然跪了兩個人,在商虎和其餘侍衛們高舉著的大刀下顫巍巍地叩著頭。
徐瀅探頭看了看。隨即也有些微訝。麵前跪著的是個發須花白的老漢,月光下一張臉佈滿褶子。身形枯瘦,衣衫襤褸,腋下攬著個四五歲的男孩兒,男孩也是麵黃肌瘦。睜著一雙惶惑的大眼偎在老漢懷裡,驚恐地望著宋澈他們。
他們在求饒,但商虎他們並沒有放手的意思。
徐瀅正要上前。宋澈已經下了馬,撥開侍衛們走了上去:「你們是什麼人?這個時候怎麼會在這兒?」
這個時候已近城門關閉的時間。他們明顯走的是城門方向,所以即便看著不像壞人,也不能不問問。
老漢吞了口唾沫,緊攬著男孩說道:「回這位小爺的話,老漢的孫兒發熱兩日都沒退,我這是帶著他進城看大夫。衝撞了小爺是老漢的不是,可老漢隻有這個孫兒,還請小爺們看在窮苦人的份上,賞我們個去路。」
宋澈麵色緩下來。
徐瀅連忙伸手去摸那孩子前額,果然很燙。她問道:「既然都發熱兩日了,如何等到這會兒才進城?還有,老伯住的附近難道沒有醫館?」
老漢雙%e5%94%87一顫,哽咽道:「不瞞小爺說,前年一場瘟疫過後,老漢家裡已隻剩我們祖孫倆了。
「老漢已經老了,衙門裡的軍餉已經沒我的份,隻好帶著孫兒守著幾分薄地過日子。可前陣子就那塊地也被人奪走不讓種了,這兩個月家裡窮得揭不開鍋,我這兩日好容易給人守了兩日墳場,得了串銅板才有錢帶他找大夫。」
話說到這裡,已有些心酸。
徐瀅訝道:「您是軍戶?」
老漢道:「老漢我本是廊坊千戶所轄下霧田百戶所的軍戶。」
這話說出來,大家都有些失聲。宋澈開口道:「朝廷幾時有過年老便不能領軍餉的律例?尤其你喪偶喪子餉糧理應比別的人還要多些,既是廊坊衛所的軍戶,你們千戶長是梁冬林,他難道不知道你的情況麼?」
老漢驀地一驚,眼裡的驚恐似比方纔還甚,「閣下認識梁將軍?」
宋澈凝眉望著他沒有說話。
老漢失神了有半刻,忽地咚咚咚在地上磕起了頭:「小的罪該萬死!小的不該瞎說!求大爺饒命!」
宋澈眉頭擰得跟死結一樣。
徐瀅也是訥然了。
老漢方才吐露過往時麵目一片坦蕩,而在提及這千戶長的名字時卻如同見了鬼,這當中若沒有什麼貓膩就奇了怪了。
原先隻聞底下衛所一團亂,到底未曾親眼見過亂成什麼樣子,若這老漢所言不虛,倒是可見一斑。
她想了想,跟宋澈道:「孩子的病可不能耽誤,要不大人就放他們走吧。」說完也不等宋澈回答,她又問老漢道:「眼下這會兒城門已關,不知道老伯可有什麼法子叩開城門?」
老漢打量了她許久,許是覺得她並沒有什麼坑人之像,遂說道:「小的何曾有什麼法子?也隻好是說盡好話試試了。村裡的醫官也是軍戶,若是尋常人生病了隻白日裡給看,夜裡我們是沒有法子請得動他的。」
徐瀅望著宋澈,宋澈凝立半刻,說道:「何竟帶他們去。」
侍衛裡便走出個精悍的漢子來,扶著他們上了馬,帶著他們折回城門去。
馬蹄聲很快在月色裡飄遠。
宋澈揮手道:「去廊坊衛所!」
徐瀅站著不動,宋澈在馬上睥睨她。
她攏手抬頭道:「我覺得,與其直接殺去衛所,還不如先陪那祖孫倆進城看病。」
宋澈望著天邊冷哼:「我堂堂親王世子,要陪個軍戶去看病?你莫要笑掉了我的大牙!」
徐瀅直起腰,瞇了眼道:「大人既是要當尊貴優雅的親王世子,又何必出京跑這趟苦差?坐在您舒服寬敞的公事房喝茶吃點心多好。一個年老失怙的軍戶在大人眼裡是不算什麼,可您怎麼不去問問皇上,當年沒有這些低賤的軍戶,這江山又是怎麼打下來的呢?」
宋澈臉上有些不自在。
072 又想幹嘛
徐瀅繼續說道:「大人若想直接去衛所那便去好了,不過別怪下官沒有提醒大人,如果這老漢所言為真,那麼梁冬林既然能做到往上壓根無人發覺,往下又無人敢出麵揭發,必然不是什麼等閒之輩,我敢擔保大人還在半路那梁冬林就已經得到了消息,您就等著去聽他的花言巧語粉飾太平吧!」
宋澈臉上變了變色:「豈有你說的這般無法無天!」
「不信您試試。」徐瀅指指前方。
宋澈到底沒動。
頓了片刻他倏地掉回馬頭,繃著一張臉臭臭瞪著她:「你說的最好是對的!」
徐瀅聳聳肩,也翻身上馬。
一行人又回到城門,有五軍營的牌子,大梁天下哪裡去不得。
侍衛們相互之間都有他們的暗中聯絡方式,很快大夥便遁著一路暗記到了離城門最近的一家醫館。
何竟正掉頭返轉,見到他們來了隻好又下馬帶路。
城裡的醫館關得倒晚,屋裡除了那對祖孫還有兩三個病人,彼此正在寒暄。
宋澈勾頭走進去,一屋子人便就全部噤聲了,七八雙目光齊刷刷往這高大的年輕人身上掃來。
宋澈承襲了宋家人的修長體魄,因為文武雙全,各處比例協調得來又不失斯文,再加上他膚色適中的臉上挺鼻深眸的配襯,以及出身皇室的與生俱來的尊貴氣質,愈發使他像顆耀眼的星星,走到哪裡都鶴立%e9%9b%9e群,更莫說這市井之中。
正在等著開方子的兩名年輕婦人立時嬌羞了。
徐瀅五官也算出色,身材在女孩子裡也算高挑。但仍架不住骨架秀氣,立在挺拔又傲氣的宋澈身旁,平白地突顯出她的陰柔來。她這樣的麵貌,隻招來屋裡兩個小女孩子的注意力,因為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往往還是喜歡清秀型的男子。
這麼紮眼,大夫當然要起身,先前那老伯卻已先行站了起來:「您們——」
徐瀅笑著上前道:「這是我們宋公子。老伯您不用害怕。我們公子說好人做到底,回頭你們還是要出城的,反正我們也不急。索性把你們送回家去,也圖個心安。」
老漢激動起來,但對於繃著臉的宋澈仍有些保留。
他看得出來這行人來頭不小。尤其先前宋澈還打聽過衛所的事情。
他惴惴地坐下來,等大夫開了方抓了藥。便就挑了始終笑微微的徐瀅搭腔:「有勞官爺們了。」
「客氣。」徐瀅攏手笑應,回頭看了眼宋澈。這裡便就有何竟仍攙了他們爺孫上馬。
一路出城毫無阻礙。
老漢家裡並不遠,就在方才相遇的屯裡。
沿途的房屋的開始密集,這村屯並不大,舉目望去皆是些靜幽幽的茅屋。設或有兩間還點著燈,卻也亮了一下就熄了。宋澈不免皺眉:「屯裡沒人了住麼?」
老漢囁嚅了一下。
徐瀅溫聲道:「老伯有什麼話但說無妨,我們隻是路過此處。您跟我們說什麼我們都決不會把話傳出去的。」
她是這夥人裡最和善的,瞧著也最好相與的。老漢跟她倒是敞得開話匣子:「不瞞官爺們說,這屯子裡都是廊坊衛所下的軍戶,自太祖打江山下來,祖輩都在這裡繁衍,哪裡有不住人的理兒?這四處沒燈不過是因為燈油貴,我們都點不起,隻得早早地歇下。」
「燈油都點不起?」徐瀅攏眉望著宋澈。
大梁初期軍戶確實艱難,但這些年來沒有戰爭,而且也沒有出現什麼大的災害,朝廷又有相應的激勵晉職的政策,軍戶們有每月六錢,米六鬥的軍餉,其家屬雖無餉銀,但卻有田可種,還能免除各種賦稅,這廊坊衛所的軍戶卻連燈油都點不起。
宋澈的臉色愈來愈難看。
老漢看不到他麵色,接著徐瀅的話又說起來,「何止是點不起燈油,如老漢這般揭不開鍋的多了去了。老漢的兒子媳婦若不是又病又餓,也不會撐不住而死去。」
說到這裡他抬袖印了印眼眶。
徐瀅也不再做聲,因為老漢的家已經到了。▂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月色下一座垮了有小半邊的茅屋,餘下三間房牆體拿木樁打著斜撐,窗戶紙根本已沒有,眼下夏天倒還隻有蚊子騷擾,到了寒冬臘月,也不知該怎麼過。
徐瀅前世雖知之甚多,卻也沒有親臨過底層百姓的居處。到了院門外,跟宋澈也是一樣地停住了腳。
其實院子已不能算是院子,因為泥土堆成的院牆已經垮成了一溜土堆。老漢躬著腰在簷下徒手扒了把柴禾紮起來,顫巍巍點著做了個火把。
「家裡實在困窘,隻能委屈幾位。」
徐瀅忙道:「老伯先去熬藥給孩子吃。」
老伯踟躕著,徐瀅再三催促,才又交待男孩兒留下來,自己拿了藥下去。
徐瀅微笑半蹲在男孩跟前,伸手探他的額,說道:「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我姓於,叫百米。」男孩聲音很顯虛弱。
徐瀅把荷包裡解下來,笑著舉起來道:「百米一會兒乖乖吃藥,我就把這個荷包獎勵給你。」
小孩子對於富貴人家的荷包裝的什麼並不清楚。百米盯著那荷包上精緻的繡花看了會兒,目光怯怯看了看如鐵塔般冰冷站在她身後的宋澈,收回又落到她臉上。
徐瀅輕拍拍他的手背,將荷包塞給他。
徐瀅起身望著宋澈,「按於家這狀況,其實已滿足脫籍的條件。廊坊衛不但不讓其脫籍,反而還停發軍餉收回土地,這就已能證實私吞軍餉強佔土地的罪行。但如果大人要想把梁冬林連根拔起,憑於家這點冤屈卻還不夠。」
宋澈來這裡之前對於家祖孫的淒苦並沒有什麼直觀的印象,當看到這比他的馬廄還要破上百倍的院子居然是他們的家,而隨便捆起來的一把柴草就是他們的燈具,而附近的軍戶竟然擁有每月六錢銀子和六鬥米糧的軍餉卻還連燈都不敢點,心裡的怒火早快把他給燒紅了!
對徐瀅的話也就不由自主的聽進了心裡去。
他再環視了一遍這四璧皆空的「家」,咬牙轉身:「去衛所!」
「慢著!」
徐瀅在背後喚住,「大人就這麼過去,跟方才直衝過去又有什麼分別?」
宋澈皺眉回頭:「你又想幹什麼?」
徐瀅忽然笑起來,攤攤手道:「反正去滄州也晚了,我看不如迴廊坊城裡逛逛也不錯。」
宋澈倏地又黑了臉。
他治下的軍戶都已經苦成這樣了,他還有心思拉他去逛街?!
073 有眼無珠
廊坊地處京畿要塞,無論地理還是人氣都是相當旺的。
千戶長梁冬林正在自家廡廊下逗鸚鵡。
梁家祖上有軍功,雖然說太平年景讀書為高,但本朝皇帝雨露均分,文武皆重,幾代下來他們這些有官職的軍戶仍然還是財權並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