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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檢閱官 北山猛邦 4868 字 1個月前

從背包裡拿出預備的衣服──那也是英式水手服──換上,短褲則沒換,就這麼背起背包往鎮裡走去。

沒過多久,我又見到那個少年。

沿著進城的林道旁,有棟大屋吐著黑煙燃燒起來,它好像召喚著正要前往鎮上的我。於是,我停下腳步往火焰跑去,越接近屋子越感受到猛烈的熱浪襲來,飛出的火花像微生物般在空中飛舞一番,才力竭地掉落地麵。周圍的樹林發出令人憂慮的聲響陷入嘈雜中。

儘管這棟屋子地處偏僻,但有不少人前來,遠遠觀望這場大火。他們不約而同地目瞪口呆,眺望著越來越強的火勢。從他們的對話,和混著油味的火可知,這場火是焚書造成的。

任何人都不得擁有書本類的物品。

焚書指的是燒毀被禁的書籍。如果政府人員發現屋裡藏了書,便會一把火把藏書處燒個精光。家中不得存有任何書本,這是稍早時代所定下的規則,我們都生在那種規則建立的時代,所以我連書長什麼樣子都不太清楚。

我加入看熱鬧的行列,雖然熱浪熏紅了臉,我還是走近了屋外的鐵欄杆處。那是一棟西式建築,前麵有個小花園和大車庫。我抓住欄杆,從鐵條間往裡麵探索,想看一看書本的盧山真麵目。雖然說大致都已經燒光了,不過我還是凝目搜尋可能留下的任何殘骸。穿著老鼠灰防火裝的人群,聚集到屋子周圍。他們擺出機械式的動作,魚貫進入屋子。

我看到大門附近停了一部黑色轎車,就是在海邊遇到的那部。車上似乎沒有人在,是這家人的車子嗎?還是……

我更加好奇,攀住欄杆使勁地伸直背脊,透過窗口往屋裡瞧。

那個黑髮少年在裡麵。

他穿著比綠更濃,比黑更深,顏色有如暗夜森林的緊身外套,修長的身軀倚在窗邊。不論髮型,還是他那神氣冷淡的態度,都像個日本人偶。他絲毫沒有想逃出來的打算,表情沉著地望著在屋裡來去的防火裝男人。火勢還沒有接近他的周圍,但是,在他上方的二樓已經冒出火%e8%88%8c,說不準何時屋子會崩場壓到他身上。我心裡乾著急,觀望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似乎感受到我的視線,忽然朝我看來。

這次我先轉開了視線。

我飛也似的轉身離開,而且沒再轉頭看,因為我怕一回頭又會與他四目相接。一方麵有點窘,但最重要的是少年大大的眼眸中,有一股難以言喻的靜謐,清亮得如同一麵鏡子,彷彿映照出什麼不能見人的真相。

少年在焚書的現場做什麼呢?

我一麵思忖著,再次踏上往鎮裡的路。

不久後,夜色漸深,我決定到路旁的廢屋捱過一宵。

混凝土建的立方體廢屋,被高及人身的雜草所掩蓋。從破裂的玻璃窗和沒有門的玄關看來,這棟房子確定早已沒有主人。整個屋子隻蓋了混凝土結構,連屋頂都是糊了一層薄薄的水泥。屋頂腐蝕的地方塌陷,破了一個洞。月光穿過薄雲,將塵埃滿佈的空氣聚成一束光。

我以翻倒的衣櫃為床,在上麵躺下,但卻沒有什麼睡意。我還籠罩在焚書的熱焰中。翻身的時候差點摔下床,最後,一整晚我一直從屋頂的洞望著夜空直到天明。

天色還沒轉白前,我便走出廢屋再度邁開步伐。

西方的天空還有點點殘星,然而瞬即被不知何處飄來的雨雲掩住,連最後一點星輝都不剩,同時還降下雨來,於是我加快了腳步。

起伏平緩的林道無盡地延伸著,這是條漫長的直線道。道路在多年前就已放棄整修的狀態,雜草的綠色比白線還明顯。有些地方缺了一大片柏油,很可能是地麵滑動造成的。我為了跳過這些窪洞,費了不少力氣。

過了半晌小鎮終於在望,看得出住家和廢屋交雜並立,如果屋子沒點燈,說不定整個鎮就會像個完全的廢墟了。我昨晚過夜的粗糙混凝土屋,這裡也很多。而且雨水浸濕後,整個染成了鐵灰色,宛如一個個暗淡的立方體,胡亂堆疊成一個小鎮。

走到紅磚鋪的道路後,我的腳步聲彷彿鑽入水泥建築的縫隙般消失了。這是一座死寂的小城,路上完全沒有人通行,連車輛來往的聲音都沒有。灰色的住宅區缺乏生命,令人想起水底的城市。

空地上有汽油桶燃起的火堆,可能剛才還有人在,但現在四周看不見一個人,好像鎮上的人突然消失,隻剩下我。家家戶戶都還點著燈,所以應該都還在吧。他們屏住氣息躲在家裡,所以城裡的空氣才會如此肅殺。細長的人行道上,不知道是搞錯了時間,還是因為天色太暗,路燈在雨中孤獨地亮著。

可能時間太早吧,我沒太在意,開始尋找旅店。再耗下去一定會把全身打濕。

就這樣在鎮裡轉悠的時候,我看到幾個奇妙的景象。

每當我望向住家的窗邊,就看見人影晃動,然而隻一秒就消失了。他們像是商量好似的,一發現我就馬上把窗簾拉攏,像要掩蓋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拉窗簾的聲音就像小刀劃破東西一樣。

顯然,我被居民排斥了。

在這個小規模封閉社群到處分佈的時代,像這種對異鄉人無免疫力的地方並不少見。隻是,這個鎮有點詭異。

我漸漸升高警戒,謹慎地觀察四周狀態。然而,我似乎才是被觀察的對象。窗簾縫隙裡窺伺的眼,從二樓窗口俯視的眼,躲藏在暗處的眼,從遙遠某處凝望的眼……暴露在視線中讓我渾身發毛。

我驀然停下腳步。

在一戶民家之前。

這是一棟砌了泥牆的木造平房。褐色屋頂與土色外牆,看起來既不起眼也沒特色。在新興的水泥立方建築的街景中,偶爾也有幾棟這種老房子。從大門周圍的整潔可以想像得出,它並不是廢屋。隻是這棟民房的大門上,與其他建築有個顯著的不同。

木製的大門上,畫著一個大大的鮮紅十字記號。

這景象怎麼看都很突兀。在這座彷彿沉在大海裡的鎮中,那塊紅實在太醒目了,即使在雨中依然保持原有的顏色和形狀,完全不受影響,讓人懷疑會不會是昨天才剛漆上去的。從筆觸的淩亂,可知它並非室內設計的一部分,有點像是小孩的亂塗鴉,然而又太成熟了一點。十字架這種意象,讓孩子來做未免太過宗教化。

十字架?

──應該是十字架。之所以沒有十成的把握,是因為那個十字架與一般教堂看到的形狀略有不同。

這個十字架的橫木兩端有點向下垂,而且末端形成銳利的尖錐,令人想到動物的角或牙,從十字交叉處開始,直木往上和往下都從一半開始變粗,末端也是一樣尖錐形。看起來像個有點歪的十字架。

或許它根本不是十字架,而是隻有鎮民才知道的記號。或是全日本都知道,而隻有我不知道的某種印記吧。

即使是如此,在民宅門板留下這種形狀,似乎不太恰當。現在這個屋裡好像沒有人在。

我懷著疑惑離開門前,畢竟站在人家門前東張西望太不禮貌,而且我全身都淋濕了,冷得直發抖。

我得找個躲雨的地方。

不見人跡的道路底端,有棟房子像是空屋。一樓部分建成車庫,壞掉的鐵捲門卡在上方,裡麵空空如也,並沒有車子。我決定先到那裡躲躲。

車庫裡飄盪著微微的汽油味,我吸了一口氣,揮揮濕透的頭髮,把水滴甩掉。濕掉的衣服,我倒不怎麼在意。從卡住的鐵捲門下仰頭望天,我嘆了一口氣。

「什麼人?」

突然車庫後方的暗處有人出聲,我嚇了一跳。

一回頭,有個男孩站在那裡。

那是個瘦小的男孩。他的大眼幾乎占了瘦削臉頰的大部分,此時卻瞇得細細的露出少許猜忌。眼睛上方剪得笨拙的齊平劉海,顯出他的稚氣。他應該比我年輕,然而緊閉的嘴%e5%94%87、皺在一起的眉頭,都展現出很獨立的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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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輪椅上,膝頭鋪著一條毛毯,小小身軀彷彿包裹在輪椅中。

這屋子的住戶嗎?

我立即向他道歉。

「對、對不起。我隻是想避個雨,沒有其他不良意圖。我現在就離開。」

「等等!」少年出聲。

我停住衝進雨中的念頭。

「你是從鎮外來的?」

「……是。」我小聲地回答。

「真的?太棒了!」

少年不知何故麵露喜色。我還在困惑的時候,他已推著輪椅向我靠近,興趣盎然地從下方仰視我。我往後退了幾步,再退就要回到雨中了。背後響著滴滴答答的雨聲。

「嗯,外地人果然就是不一樣。」

「請問……請問……」

「哦,你不用擔心,我也是進來避雨的。倒是你,多說點外麵的事嘛。你從哪裡來的?到這裡做什麼?一個人來的嗎?今年幾歲?」男孩朝我越走越近。「你全身都濕透了,沒帶傘嗎?」

「我……沒傘。」

「那我借你吧。不過,你要幫我個忙做為報答。」

「什麼忙?」

「老實說,我隻有一把傘。我可以把傘借你,但你得送我回家。很簡單,就是推輪椅。這樣我們兩個人都不會淋濕。」男孩露出淺淺的笑容。

「怎麼了,為什麼一臉擔心的表情?」

我對男孩的警戒還沒有卸除。再怎麼說他都是我在這個陰鬱小鎮見到的第一個人,這個小鎮對我不友善,因而他那開朗的笑容顯得特別脫離現實。雖然看起來應該不是壞人……

「對了,如果你要找個落腳的地方,就乖乖送我回家。因為我家就是旅店。看到稀客上門,我爸爸應該會很高興。」男孩說完又衝著我笑。

我決定相信這份幸運,還有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