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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葉抄 吳桑 4060 字 1個月前

他仔細回想青葉說話時的神態與語氣,生怕漏掉一個字:“姑娘說——”他嗓音比常人尖細,言行舉止本也有些女氣,加之刻意仿照青葉的語調,說出來的話便像極了女子,“姑娘說,你去與他說——”

青葉那一日說:“你去與他說……請你去與我的心上人說,請他務必要平安歸來……”說到這裡,原本蒼白的麵頰上浮起兩團淡淡的紅暈,垂首輕聲道,“我生於窮人家,混跡於市井,生平不懂詩情畫意,亦不解風花與雪月。於我而言,能夠於春日月夜,坐在桃花樹下,聽心上人為我吹一曲柳笛便已心滿意足了。所以,想要叫你去與他,與我的心上人說一聲:請他,請他務必要平安歸來,在我孤苦伶仃時,在我清冷寂寞時好吹與我聽——”

☆、第129章侯 侯懷玉(一)

四月下旬,懷玉凱旋歸來,褚良宴率眾朝臣,趙獻崇帶領兩個兒子及身披麻布服,頭上戴白的阿章於城門外跪迎懷玉進城。遠遠地看見懷玉策馬率大軍而來時,趙獻崇涕淚交流,與褚良宴等人五體投地,口中高呼:“臣等已恭候多時,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懷玉將馬勒住,手持韁繩,居高臨下地掃視了一圈跪地之人,淡漠地點點頭,才要說話,忽然蹙了蹙眉,一張口,便嘔出一口心頭血,若無其事地接過身後夏西南遞過來的一方錦帕,慢斯條理地將血拭去,繼而微微一笑,緩緩道:“眾卿免禮平身——”

那一日,為一睹新帝率十萬大軍凱旋返京的盛況,京城人可謂是傾城出動,據那一日擠到前麵得以一窺新帝龍顏的人回來說,新帝聽聞先帝駕崩,皇兄薨世,麵上雖擺出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兒出來,內裡卻是痛徹骨髓,摧心剖肝。何以見得?因他當場嘔了一口心頭血出來,且麵上殊無喜色。可見,新帝他是個純仁至孝之人。

是年四月,懷玉稱帝改元,生母烏孫氏尊為太後,仍居於長樂宮,而正妻文海卻冊為貴妃,任是百僚拜表奏請立妃為後,他卻一概置之不理,不肯立後。

新帝登基次日,一麵昭告天下施行大赦,一麵在京城內大開殺戒,血洗懷成王府。罪人懷成府內但凡喘氣的活物都被殺了個乾淨,其王府也被夷為平地。因那一場大火,懷成屍身無存,衣冠塚便設於景陵外園,不祔憲宗廟;而阿章則貶為庶人,養在宮外。

然,並不解恨,又滅其妻族。趙姓一族也被輾轉牽連了進去,凡其族人幾乎斬儘殺絕。

文海立了貴妃沒幾日,因心中不平,鬱鬱寡歡,便病了一場。懷玉此舉早已引得眾朝臣也紛紛為趙獻崇鳴不平:這門%e4%ba%b2事本事先帝所賜,而趙文海也是明媒正娶的正妻,正妻若無大錯,理應冊立為後;兼之她父%e4%ba%b2趙獻崇雖是趙姓人,此番卻為擁立新帝登基立了大功,又在前幾日的京城內突發的一場混戰中折了一個兒子,若不立文海為後,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所謂的混戰,便是皇帝駕崩次日,本已被抄了家落了魄的阿章外祖及幾個舅舅不知哪裡糾集了一二千烏合之眾殺回京城,衝到趙府去搶阿章。趙獻崇帶著三個兒子及兵士死命抵擋,阿章的幾個舅舅也都是會武的,又到了破釜沉舟的境地,打起來個個不要命,趙獻崇的幾個兒子武藝雖強,一時之間卻也奈何不了這些人。

混戰中,趙獻崇的長子趙家大郎身中冷箭,從馬上摔下後為人踩踏,以致重傷。待趙獻崇拚了老命將阿章外祖殺退後,趙家大郎也已傷重不治,一命嗚呼了。

因此,便有許多正直的朝臣們紛紛鳴不平。也有一些心思活絡的臣子們在新帝登基之日始便為皇儲操起了心,上書稱新帝登基,後位空虛,宮內僅有趙貴妃一人,而趙貴妃至今未能育有子嗣,實在令臣等憂心,臣等以為,應廣選秀女,充實後宮雲雲。

文海處境不妙,遭裡外夾攻,此番果然就生了病。趙獻崇心內委屈,麵上無光,便再也坐不下去了,遂捧著死去的長子的一身血衣及身上拔下來的幾支帶血箭矢去找人哭訴。

因為懷玉殺趙姓人已殺得紅了眼,他自是不敢去懷玉麵前哭,而是去了時任內閣大學士的褚良宴的府中,跪在褚府門口哀哀哭泣。褚良宴看他哭得傷心,陪他落了幾滴老淚,說道:“趙大人放心,我自會替你勸勸陛下。”

因著褚良宴再四的勸諫及眾朝臣的奏議紛紛,懷玉權衡許久,終於下旨昭告天下,立貴妃為後。文海得以入主中宮,趙獻崇等人自是歡欣不已。

然,也就高興了三五日而已。因為立後許久,皇帝連皇後的宮室大門都未踏進過。皇後自入宮後,也僅在行冊立禮的那一日才見著了皇帝一麵。

由此,便有帝後失和的流言悄悄散出,起先僅在宮人們的口中流傳,後來這流言竟散到宮牆之外,以至於沒過幾日,幾乎人人知曉,成了京城內市井小民們的談資。

宮人們暗地裡還議論說新帝總是擰著眉頭,眼神也太過淩厲,人前人後鮮少有笑容,這樣的人,當是性情乖戾之人。

果然,如宮人們所猜測的那樣,他不太去探望太後,偶爾去長樂宮一回,回來後便要大發脾氣,動輒摔杯砸盞,看誰都不順眼。那幾日,上至朝臣下至宮人無不戰戰兢兢,生恐出錯觸怒他。

而他對皇後這般薄情,宮人們並不奇怪,覺得以新帝性情之乖戾,這原也在意料之中。他對太後皇後尚且如此,跟在他身邊的人就更不用說了。這些人都已跟了他多年,此番他稱了帝,也隻有夏西南升任了總管,其餘人等封賞全無。自小便與他頗為%e4%ba%b2近的容長一也被他一句話便打發出宮養老去了。大紅人夏總管手下的小紅人丁火灶及那些個侍衛等人無有恩蔭不說,一群人竟然跪地痛哭,惶恐謝恩:“謝陛下不殺之恩——”

可見在他這裡,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句話是行不通的,非但如此,沒有功勞僅有苦勞是該殺的。

宮人們心懷懼意卻又目光熠熠、不厭其煩地偷偷談論這一位新帝,最終得出來的結論是:陛下他,是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寡恩涼薄之人。

見不到皇帝影子的皇後,處境比先前做貴妃時還不如。文海成日裡以淚洗麵,但凡見宮人們在一處低聲細語,便疑心是在笑話自己,才養好了的病,又犯了。

皇後娘家近日也發生了一樁驚天地泣鬼神之慘烈事。皇後長兄趙家大郎一命嗚呼後,長嫂留下遺書一封,撇下年幼女兒一名,一頭撞死在丈夫靈前,殉節了。

趙獻崇白發人送黑發人,眼見得女兒又成了天下人的笑柄,心內更委屈,麵上更無光,哪裡還能坐得住。這一回,他一手捧了長子的業已乾透、變得硬邦邦的一身血衣及身上拔下來的帶血箭矢,長媳的遺書等,一手領著才成了孤女的孫女兒到宮中去哭訴。他還是不敢去找懷玉。他去長樂宮找了太後。

其實太後的處境比文海也好不了多少,但她篤信神佛,心裡多少有個寄托,文海成日哭泣,她則從早到晚燒香禮佛。

太後本不欲再管這些事,但此事關乎皇儲國本,帝後失和,且懷玉對於廣選秀女的奏議一概無視,這樣放任下去總不是個辦法;又見趙獻崇哭得老淚縱橫,手裡牽著的才失了父母的小小幼女尤為可憐,縱然不喜趙姓人,也不忍心趕他祖孫走,左右為難,無奈應下了勸說懷玉一事。

五月初五日,端午節。懷玉早起,夏西南服侍他穿衣著履畢,再為他梳頭時,忽然驚覺他的一頭黑發不知何時竟然生出幾絲白發,一時怔住。他不過才二十有六,正是大好年紀,不該早早生出華發。怕他自己發覺,想要偷偷拔掉,卻又不敢,因左右為難,手上的動作便遲疑了一瞬。懷玉從眼前的銅鏡中看他,問了一聲:“怎麼了?”

夏西南正要支吾過去,忽聽得他說:“留著罷,日後隻怕還要多。”夏西南應了一聲,忽然覺得鼻尖發癢,趁他不備時,悄悄轉過臉去,在肩頭上蹭了一蹭。

午時,朝會罷,宮中大張筵席,賜宴臣僚,懷玉飲菖蒲酒,賞臣僚喝雄黃酒。兩壺菖蒲酒不知不覺間飲儘,眉頭就漸漸地舒展了開來,麵上也現出些許的笑意出來。

此時,臣僚們也都不再繃著了,你一句“李大人,我敬你一杯”,他一句“孫賢弟何須多禮”地熱鬨了起來。←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其後,禦膳房呈上各色粽子請皇帝先嘗,這些粽子從外形、大小到餡香選料等無一不考究,眾臣尚未吃到口,便紛紛稱讚了起來。

懷玉舉箸逐一品嘗,待嘗到一個鹹味的醬油鮮肉粽時,忽然回身對一旁伺候的夏西南輕輕說了一句:“這是她愛的味道。”

夏西南未能明白過來,問了一聲:“何人愛吃?”

他卻扭過頭去,不再說話,默默地把那一隻形似枕頭,身形瘦長,小巧優雅,因而被人戲稱為美人粽的醬油鮮肉粽置於有艾葉靈符紋飾的盤中,單獨留在一旁。放置許久,不時地看上一眼,最終還是取過來,一口一口地將那業已涼透的粽子吃光了。

午宴罷,群臣散去,晚宴又起。晚宴乃是家宴,皇後的病尚未養好,太後這兩日因思慮過甚,也鬨起了頭風,因此都無法前來赴宴。成了孤家寡人的懷玉獨自坐於宴席上,又連連飲下三二壺酒。他酒量本不差,卻也禁不住連喝兩頓,這幾壺酒一下去,便覺得頭暈目眩,身子發飄,卻又不願乘輿回寢宮,便步履踉蹌地去了禦花園,負了雙手在園內閒逛。

天色將晚,一輪新月漸漸升起,他不知不覺間便逛到了園子外頭,來到了一處極偏僻極幽靜的小小宮室門外,在這宮室門外駐了足,問身後跟著的人:“我記得這裡原來叫做憶錦樓,眼下應該沒有人住著了罷。”

夏西南躬身應道:“是。自原先的一位老太妃移居皇陵後,此處便空關著了。”

他望著從宮牆內探出來的幾枝結了許多毛桃的桃枝怔忪出神許久,夏西南疑心他睡著時,他卻忽然開口道:“這個地方清淨,她必定喜歡的。”

這回夏西南聽明白了,卻沒說什麼,隻是鼻子又發了癢,隻得再去肩頭上蹭一蹭。

他走前又吩咐道:“叫人裡麵收拾下。”

夏西南想問他收拾這偏僻宮室有什麼用處,然而還是管住了自己的嘴,一句話也未問。

在月下遊玩至戍時末刻方回寢宮,除去一身繁複服飾,洗漱罷,換上一身團龍窄袖圓領袍,明黃色的衣袍在燈下泛著微微流動的光,把他整個人也襯得如玉一般溫潤俊美。

宮人們雖怕極了他,於此時卻偏偏彆不開眼睛去,添茶續水時難免一眼一眼地偷偷覷他,不敢看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