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下的便是酒宴了。

燕靜姝被攙進房裡候著，一會兒便換了衣裳同方濟世一齊逐桌敬酒。

那兩人分別著紅黑雲紋婚衣，舉杯相視的模樣實在相配，叫不少人拍手稱道。

尹世雙被這熱鬧渲染，趁著師走沒注意，一連飲了許些酒，沒過一會兒便覺酒氣上腦，整個臉染了霞似得紅。

南小滿被她這樣子嚇了一跳，眼望四周卻是無人應酬，師走被那群人拉去歡聊，隻怕一時半會回不來。

他想了一想，隻好攙她去後堂飲茶解酒。這姑娘真醉上頭，倒不似之前一般瘋鬧，隻是安靜地將他倚著，反倒叫他有些不適應。

**前堂喧鬧聲漸遠，南小滿將她扶坐在石質凳上，少女便被暖風吹得微微瞇眼。

「……天氣真好啊。」

「嗯。」

她未接少年遞過的茶碗，仍瞇眼望著天空出神。

思緒莫名遊蕩，好像突然回到了許些年的夏天，那時她一頭亂糟糟的短髮，光著腳丫與南小滿到處搗蛋，一番「艱險」經歷後便躲去燕記豆攤同燕靜姝胡吃海吹，撒野回家照常挨了金鑲玉的一頓打，然後偷偷吃著師走在廚房留下的飯菜。

一晃幾年，野猴子變成窈窕少女，手下敗將成了跟班保鏢，而同齡的玩伴——竟已在今日成親。

尹世雙心緒難平，腦中似有千千萬萬感慨，便在此時隨酒氣化作腦中的一團霧，什麼也想不清。

她將惱人煩事掃去一邊，不知為何突然起了興，纏著南小滿與她扳手勁。這少年看著她醉紅了的臉，自然不肯，但這跟班做久了，又有哪一次逆著尹世雙的意思走呢？

他被她纏得沒法，隻得應著她的意思，裝模作樣地擺了那麼點意思，豈料少女放大了的臉猛地貼了上來，皺眉不滿道：「豬頭南，你是不是讓我？」

南小滿眨著眼發愣，她離得很近，濃烈的酒氣撲麵而來，突然叫他紅了臉。

「我、我自然沒有……」

他結巴著反駁，繼續撒著百十次的謊。

「嗯？」

少女瞇眼皺眉，在陽光下紅臉質疑的模樣慵懶得像一隻貓。

他被她盯得好不自在，在沉默了一會後突然下定決心似的結巴著開口：「……世、世雙。」

「……嗯？」

尹世雙眨眨眼，完全沒將他突然改變稱呼的行為放在心上。

「……我……有話同你說。」

南小滿再沒遲疑，饒是耳根紅到徹底，也未像往常一般斷了話頭。那雙黑亮星眸印出的人影灼灼，唯隻尹世雙一人的身影看得真切。

少女本糊著的腦突然被他這一番行為驚得清醒，心中對他將言似有所察，便本能地抗拒起來。

「我不聽。」

她不知何謂，隻依稀覺得他說出的話會將一直理所應當存在的都改變了，而她不想改變，亦不想失去。

「……」

精壯少年皺著眉，對她扭頭搗耳朵的幼稚做法感到無可奈何，隻得歎了口氣，改變了法子道：「……我們來扳手勁，你贏了，便不必聽我說。」

尹世雙溜了一眼，將信將疑道：「……當真？」

「當真。」

「……那你不許使詐！」

「好。」

於是她便揚著臉上了手，一副「你輸定了」的自信表情，極快地轉了眼珠子，臨時加了籌碼：「我若贏了，再加三天的糖炒栗子和李記奶糕！」

南小滿哭笑不得：「……好。」

不是尹世雙自負，這扳手腕的傳統至今都叫她保持著不敗戰績，莫說是南小滿騙她，便是平日裡在茶館同那些叔輩們比也未有過敗績，更別提前幾日還輸給她一堆零食的南小滿了。

她腦子轉得快，隻想著這一賽好處大於壞處，便索性與他賭起來，心裡還是有幾成底的。

未料，這一賭竟成了人生中首場栽在「手下敗將」手中的戰事。

少女瞪眼看著被牢牢按在下方的手腕，眼神儘是不可思議。

「……」

少年鬆了口氣，皺眉轉向她：「這下該聽我說話了。」

尹世雙仍將杏眼瞪得圓圓，怎樣都沒想通——他南小滿，何時變得這樣結實有力了？

她因這揭穿了他長久以來一直在編著的謊言，便惱怒起來，掄起拳頭就猛錘少年的背，然那醉酒的拳軟綿無力，對結實的南小滿而言，倒像撓癢了。

背上被擂得咚咚直響，少年卻紅著臉擰眉忍耐、不發言語，任她嬌嗔撒氣似的沉默。

「……騙子！」

尹世雙心中不知作何感想，突然覺得委屈起來，酒醉催人情，正錘著，滾燙的淚珠子就劈裡啪啦地滾下來，透過衣料灼傷了少年的背。

「喂！」

南小滿嚇了一跳，被這意料之外的展開弄得手足無措。

她哭得厲害，是怎樣都不聽人勸的，少年拿她沒轍，隻得提起袖口笨手笨腳地給她擦臉。

「為什麼騙我！」

「……」

「看我被耍得團團轉很好玩麼！」

「……」

「騙子！」

「……」

「騙……！」

「因為我喜歡你啊笨蛋！！」

他用盡全力吼出，一直壓在心底的熔漿頓時找到了噴薄而出的洩口。

「……」

尹世雙止住了泣，微紅的眸睜得大大、將這說出驚異之言的人看著，完全忘記了動作。

☆、第十五章　舊意難再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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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再別難相認

尹世雙十八歲的新年，隨父母去了揚州。

那不同於安靜淳樸小城的土地，即便是夜色也帶著奢華，很快迷了她的眼。

少女被接踵而臨的各式店舖整得目不暇接，頑劣的天性叫她輕易融進了歌舞昇平的大都市，整日裡瘋跑不見蹤影，可愁壞了金鑲玉派來陪她的丫鬟。

尹氏夫婦奔波於客棧的事務中難以脫身，便將荊歌尋來將她管束，順帶著教予做賬盤點的知識，可憋壞了靜不下心來的尹世雙。

然這貌美姨娘慣她慣得緊，私下裡實是同她一夥瞞著金鑲玉任她出去玩鬧的，讓玩心難收的少女抱著她直呼英明。

到頭來，做賬盤點的知識是一點沒記住，短短幾天內倒是將揚州城摸了個遍。

荊歌為她準備了行動方便的男裝，這孩子便更撒野似的，愣是憑著在尹項天那學的半吊子武功在外頭盡情瘋鬧，煙花柳巷什麼的，自然是沒少去。

她生性頑劣，無人看管下就像長了翅膀的野鳥——無人可馴；然而蘭城到底不比揚州，地方大了，更是奇人輩出，她尹世雙在這堆人裡，撐死也隻算個不紮眼的末端之流。

然而，便是因為身份不紮眼，才便於她混在各種人群中行動，鬥毆群架什麼的，尹世雙更是不能放過，那真刀真棍上陣的架打得她實在過癮，也有遇上此眾不敵的，這便腳底抹油般溜得飛快，至今為止竟混得毫髮未傷，說出來實在叫人驚奇。

這一混，便愈加沒有女孩子的樣子，然而拖此舉之福，她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自己所好中，漸漸地便也沒空想起那令人心碎的情思。

隻有偶爾，偶爾她也會在某個夜裡不眠，想起那青年如畫的眉目。

**正月十五那日，客棧來了貴客。

林致遠聽聞尹氏夫婦一家回居揚州，這便帶著師走提了大大小小的禮物上門來探望。♀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尹世雙未曾料到再會之日是如此突然而急迫。

然而她在房內躊躇了好一陣，到底怕與他見麵難堪，終究選擇迴避，謊稱身體不適，不去見人。

金鑲玉拿她沒法，隻得順她意向眾人告假，然真實情況有幾分，師走心中早已有數。

一行人在院中談笑宴飲，少女便從房中溜出來，偷偷趴在房頂觀望。

那著了淺綠錦袍的背影輕薄，半縷發用紅纓綰了，便讓整個人散發出的氣質愈加不凡。

然而這才是，他本當過著的生活。

少女聽著那溫軟男聲，目光愈加黯然。

日暮西沉時刻，他父子二人坐上了一騎羅帳鑲頂軟轎，踏上了歸途。

那夜，尹世雙輾轉難眠。

想見他的念頭一旦萌發就似野草瘋長，再難抑製。

那夜，尹世雙乍然作了個決定。

**這一趟離家倉促，尹世雙隻來得及收拾些細軟乾糧和便服，便匆匆上路。

那是她頭一次離家遠行，心中對未知充滿了期待好奇，和些許的不安。

她想去長安見他，想要看看，他究竟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更重要的是，她很想他。

然她搭得不是羅帳馬車，亦不是紅木軟轎，便是一路在乾草驢車上受盡顛簸，也足以將她方始充沛的精力消耗殆盡。

尹世雙雖同師走一般生活在奢華大城，但金鑲玉也從未讓她在物質生活上匱乏過，這姑娘便對錢財無甚概念，一路吃喝竟也快將盤纏用盡。

日頭東昇的第三日清晨，驢車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少女正躺在乾草上熟睡著，朦朧間聽見細碎的人聲。

「……你可不知吧？今日來西城的可是十一王爺！當今聖上的兒子呢！」

「哦？這小王爺要去哪兒？」

「……聽說近些日子他與商賈之子走得極近，今日往西城來，恐就是要去那姓林的府邸呢！」

林姓！尹世雙乍然困意全無，猛地坐起身聽那群人說道：「是啊！據說這林家獨子一直在村野小城長大，半年前才被接回家……」

那人邊說邊咂嘴，一副難以捉摸的語氣：「早說這姓林的和早些年那姓金的一樣怪胎，行為舉止頗為與眾不同，連自家獨子都要送到遠地叫別人撫養，還不跟自己同姓……莫不是抱養來的？」

那話頭漸漸扯得遠了，尹世雙無暇再聽傳言，隨手扯了個人問道：「城西林府怎麼走？」

**王爺出行，圍觀的平民小百姓自然是大大地有。

尹世雙離得遠遠，便見遠處人頭攢動，實在堵得叫個水洩不通，連根針都紮不進去。

她動了歪腦筋，便繞了一大圈想要翻後牆進去。

她打小沒少做這偷%e9%9b%9e摸狗的事，便是在別地也做得極其順手，一溜影便「偷渡」到人家後院裡，正是得意處，便轉身同來人撞了個滿懷，那人手上抱著的籃子被撞落在地，嘩啦啦地滾了一地黃豆。

「呀！對不起對不起，我沒看見！」

尹世雙見那老叟被撞翻在地，心中甚是恐慌，忙低了頭撿起豆子。

俗話說，怕什麼來什麼，尹世雙越躲藏著臉，那老頭兒便更將她盯著，那目光中帶著探究，直將尹世雙這心中有鬼的看得發毛。

她一語不發地撿完了豆子，正要腳底抹油，冷不丁就被老叟用力擰住耳朵，訓道：「你上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