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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之春 劉八寶 4524 字 1個月前

不遠處的人。

賀春景的視線越過徐來之,穩穩當當落在陳藩身上。

陳藩也正遙遙向他這邊望過來,表情比吃了狗屎還難看。

第121章 地獄邊境

叮叮當啷、叮叮當啷。

自西班牙遠渡重洋而來,重達四百二十公斤,身長三米有餘的巨大藍鰭金槍魚被當場分屍。

賀春景坐在距離操作台最近的一桌,冰冷的海水混著魚腥氣隱隱飄散過來,刺激他的鼻腔粘膜。

開魚的是兩個神情嚴肅的日本老師傅,剜鰭、斷頭、剁尾,配合流暢。尖利的長刀無聲切入魚身,再隨著解剖的動作,在皮肉中豁出幾不可聞的“哧哧”聲。

刀尖刮過長刺,像某種遠古的,人牲時代的樂器,擊奏出喑啞的曲目。

大魚沒有耳朵,它聽不見自己骨骼的碎裂聲,一顆頭圓睜著眼睛戳在桌上,淡粉色血液洇濕雪白的冰毛巾。

賀春景不明白究竟什麼人會熱愛這種活動。

食欲被迫與殺戮欲望捆綁,人與獸的界線開始模糊,大家仿佛又回到茹毛飲血的蠻荒時代,慶賀與獵物搏命後的酣暢勝利。荷爾蒙翻湧,腸胃蠕動鳴叫,一種原始的獸性被激發出來。與其說是觀賞一場表演,不如更像是參與一場祭祀。

大家情緒很高,隨著一塊又一塊紅粉魚肉的剝離不斷鼓掌。他們讚頌被剔空的白骨,渴望新鮮的血肉。

服務生傾身詢問每一桌客人偏好食用的部位,賀春景對此一無所知,也對吃生魚無甚興致。他正想要隨便回答一個和旁人相同的答案,就聽得趙博濤開口了。

“一份大腹,給賀老師嘗嘗。”

很快,幾塊粉嫩到發白的魚肉整整齊齊盛在紫蘇葉子上,配著醬油芥末汁被端上來。

金槍魚大腹,油花豐厚,質地肥美,是整條魚身上最昂貴的部分。

賀春景拈著筷子衝趙博濤笑了笑,他知道這是方才那位“徐先生”降臨後的餘暉落在自己身上,讓趙博濤對自己有了新的看法。

他不想吃這塊肉,但機會難得,他須得抓住了眼前這縷微光,在它散儘之前,步入聖慈學校的隱秘帷幕中去。

魚肉入口並不如原先設想的那樣血腥難以下咽,反而是一股陌生的甘香爆開在%e8%88%8c尖。

像是在咀嚼被具象化後的“鮮美”二字,油潤細膩的口感流過%e5%94%87齒滑進咽喉,海產的甜味夾雜微酸餘韻融化在%e8%88%8c根上,鼻腔裡呼出的空氣都帶著滿足愉悅的尾調。

但這肉實在太肥了。

第一口驚豔,第二口滿足,第三口魚油氣頂上喉嚨,賀春景僵著臉嚼了半天,愣是咽不下去。

趙博濤口味獨特,點了兩片大脂,白瑩瑩脆生生的肥油什麼也不蘸,直接往嘴裡送。他津津有味地咀嚼著,表情享受極了,而後似笑非笑朝賀春景望過來。賀春景逼著自己把口中的肥肉泥生吞了,遞上個笑臉。

唐銘忽然將自己的碟子遞過來,放在賀春景眼前:“嘗嘗赤身?”

賀春景愣了一下,唐銘盤中的魚肉色澤深紅,像塊瑰麗寶石,肉片夾起後,在盤中留下淺淺的血漬。

赤身沒什麼脂肪,但切片寬厚,咬下去吃生肉的感覺更加明顯。肌肉纖維有種柔韌的粘稠感,咀嚼時發酥,酸味濃鬱。也吃得勉強。

服務生再送上一份中腹,脂肪柔軟,豐腴感剛好,這回賀春景吃得還算順當。

“原來賀老師喜歡不肥不瘦的。”唐銘笑道。

賀春景沒話說,跟著賠笑。

開魚儀式結束之後就是自助環節,賀春景怕起身碰到陳藩,由始至終都留在桌前點單上菜。

“那位賀老師是你什麼人,你很在意他?”

徐來之明知故問,在心裡捋了一遍搜羅來的八卦,再看看陳藩鐵青的臉色,暗爽。他兩根手指撚酒盅似的拈起圓盤型魚骨,將晶瑩剔透顫悠悠的骨髓倒進口中,品了品味道。

“認識的人,”陳藩隨口敷衍了一句,把問題拋回給徐來之,“你也認識?”

“不認識。”徐來之爽快地答道。

陳藩切牛排的餐刀在白瓷盤子裡喀啦劃出一聲噪音,強壓著嘣嘣直跳的太陽%e7%a9%b4,看向對麵徐來之。

你不認識他你上去搭什麼話?!

“我這不是看你剛才火急火燎衝出去找他,想著幫你搭個線嘛,”徐來之對自己的攪屎棍行為毫無悔意,“我又不知道你倆之間有故事,不好意思了兄弟。”

陳藩磨牙謔謔,把一口細嫩的小牛肉咬得稀爛:“沒故事,不熟。”

徐來之越看越有意思,那姓賀的自打進了餐廳,連窩都不敢挪一下,明顯就是怕再撞上陳藩。陳藩這頭也沒好到哪去,眼神一個勁兒地往人家桌上瞟,估計百忙之中連金槍魚長什麼樣都沒顧上看。

“原來不熟?”徐來之慢悠悠又插起盤中一塊龍蝦身,蘸了汁,送進嘴裡細細咀嚼,“我想他跟小陳總也不會是一路人,畢竟都爬到趙博濤身邊去了。”

“趙博濤哪位?”陳藩不常在鬆津市,圈子裡相熟的都是些老朋友,近年新崛起的勢力他倒不認得多少。

“他們桌那個長臉老頭,掃眉耷拉眼的,看見了吧?”徐來之漫不經心用叉子朝趙博濤的方向點了點,“聖慈學校的主理人,趙校長。”

“聖慈學校?”陳藩頓了一下,“怎麼,這學校名聲不好?”

“名聲倒是好得很,創辦了八年的愛心特教學校。聾啞自閉一般學校不收的,孤苦伶仃念不起學的,他們都要。深得家長信賴,教育局點名優秀楷模,年年各家辦的慈善活動都往他們學校捐錢。”徐來之輕輕笑起來,“我們家也捐過。”

陳藩的心不知什麼時候懸起來了。

“徐總的意思是?”

徐來之仍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樣子,拾起紙巾壓了壓嘴%e5%94%87,又把紙巾折好,放回桌麵上。一隻手撐在桌上托著腮,手掌恰到好處地遮住了下半張臉,讓旁人都看不到他的口型。

“小陳總或許聽過聖慈學校前身的名字,”徐來之輕聲念出四個字,“鬆山書院。”

一直到回了包廂,賀春景還在為那幾口大肥魚肉反胃。趙博濤幾人卻滿臉饜足,將包廂裡的白幕降下來,挑了個影片播起來。

進度條走了三分鐘,賀春景就在牆邊站了三分鐘。

天色完全黑透,玻璃窗外有星星點點的引路燈亮在林子裡,遠遠望去像螢火。室內暗極了,投影儀發出的藍綠色光影穿過空氣打在白色幕布上,散漫反光將賀春景的麵容也映得時明時暗。

“賀老師覺得聖慈學校好?”

終於,趙博濤開口了。

隔著晃眼的光,賀春景看不清暗室另一端。

他深吸了口氣,笑著把方才組織好的措辭全數說出來:“今天之前,我隻從手機裡窺得見唐老師平日生活的一角,但這一角,就足夠我羨慕的了。”

唐銘不置可否,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交疊著%e8%85%bf,默默聽著。

“但今天之後,我想,聖慈學校會成為我眼下最重要的目標。或者說,我知道了自己應當過上一種什麼樣的生活。”

賀春景大膽地走了兩步,從旁抽出張椅子,學著唐銘的樣子,姿態儘可能放鬆地坐了上去。

“即便聖慈不能滿足我,那麼總有其他地方同樣值得我去嘗試。”

“你還不了解聖慈。”趙博濤說。

“我比您想象中對貴校了解得多。”賀春景答道。

屋子裡又陷入了沉默。

賀春景在暗光中努力控製自己不要發抖,他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甚至錯覺自己心跳聲蓋過了影片播放的聲音。

終於,趙博濤鬆口了。

“看在徐先生的麵子上,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

趙博濤聲音扁扁的,聽起來像濕冷泥洞裡鑽出來的軟體動物,扭著身子爬進聽者的耳孔。

賀春景被自己的想象惡心得夠嗆,禁不住咬了咬牙。

“但你,要證明給我看。”趙博濤油滑滑陰惻惻地說完後半句,“隊伍裡加人,總得確認一下是自己人,賀老師說對不對?”

“我沒有意見。”

眼看著任務就要完成了,賀春景怎麼可能有意見!*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這種時候叫他捅自己一刀、或是割下一片肉來證明決心,他都沒有二話。

“把她們叫回來。”趙博濤對著身邊一個男人吩咐。

那男人立刻從懷裡掏出了一支手機,撥號出去等了半天,又在電話被接起的第一時間冷冰冰道:“都回來。”

接下來就是一場煎熬的等待。

大致過了十分鐘,包廂門被敲響了,緊接著有些冒失地被推開。

“校長好~”

“我們回來啦!”

銀鈴似的嗓音響起來,兩個小姑娘嘻嘻哈哈推著不願進門的同伴進了屋,房門哢噠在她們身後合上。

賀春景瞳孔驟然縮緊,進門的正是他先前在一樓,不巧撞破了躲貓貓遊戲的那幾個女孩。

兩個活潑的姑娘絲毫不畏懼趙博濤,小雀兒似的撲到他身邊。長頭發的女孩先開口了,糖果手鏈嘩啦啦的響,聲音裡抹了蜜似的撒嬌:“校長伯伯,我們今天把果兒照顧得可好了!”

趙博濤一左一右伸出手,將她們兩個攬得死緊,眼角擠出一厚摞褶子,膩乎乎的笑:“好孩子,好孩子。”

短發的小姑娘仗著身材小巧,乾脆騎到趙博濤大%e8%85%bf上:“獎勵呢!”

“一會兒獎勵,咱們先把果兒安排好。”趙博濤%e4%ba%b2了%e4%ba%b2女孩子蘋果似的臉,目光轉回到屋子中間那個瑟縮的小小身影上。

荷葉頭的女孩子怕得哭起來,但大約是身體有殘疾,張著嘴哭得發狠了,也說不出一句像樣的話,甚至哭嚎的聲音都斷斷續續的。

“唐銘,把果兒給賀老師瞧瞧,香不香。”趙博濤朝賀春景抬了抬下巴。

唐銘依言從椅子上站起來,朝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果兒”走過去。可還沒來得及抬手去抓,那孩子嚇得不行了,慌不擇路就往門口撞,想逃。唐銘是個成年男人,長%e8%85%bf邁出一步夠她倒騰三回的,沒費什麼事就給她抓回來了。

“賀老師,今天的果兒跟你夠有緣的,你嘗嘗?”

唐銘拎小%e9%b8%a1似的拎著那嚇軟了的小姑娘,往賀春景身上一推。

那孩子魂兒都飛了,就這麼老老實實騎坐在賀春景%e8%85%bf上,整個人埋在他懷裡,大氣兒都不敢喘地抽搭。

可這小姑娘蒙頭哭了一會兒,很是詫異地抬起了一張小花臉——這位陌生叔叔哆嗦得比自己還厲害。

不過她剛抬起頭沒兩秒,就被叔叔按著後腦勺,把臉狠狠壓回了懷裡。

這一下嚇得她又開始流眼淚,動也不敢動了。

賀春景全身都在抖,追尋已久的事實被驗證,他眼前一陣一陣地發昏,頭皮全麻了。原來……

原來“果兒”並不是她的名字。

原來“果兒”是這麼個意思。

如果今天自己沒來,這“果兒”會摘給誰吃?

除她之外,還有多少個“果兒”,還有過多少個“果兒”?

那兩個看起來活潑又健全的孩子又是怎麼回事?

很快,最後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