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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之春 劉八寶 4402 字 1個月前

長臉窄鼻闊口,不是什麼善茬的長相。

上次見麵的時候,這位趙校長臉皮鬆垮垮耷拉著,麵對一群教書匠眼睛抬都懶得抬一下。除了二中校領導敬的酒,其他人提杯他一概不喝,旁人都頂著個猴%e5%b1%81%e8%82%a1臉酩酊大醉,就他的長臉還白生生的,蠟燭樣戳在桌邊。

給賀春景遞話的,是聖慈學校一個普通老師,姓唐,叫唐銘。

上次宴席上喝到後半攤,領導們上頭了在桌上慷慨激昂揮斥方遒,他們這一幫普通小講師參與不進去,坐著不動又尷尬,彼此間也就試著聊了幾句。

當時唐銘就坐他身邊,和言善笑與他搭腔,這人身上雖然不帶官銜,但性格油頭滑腦,是個會來事的。

賀春景多跟他套了兩句話,暗自覺得這唐銘是個挺合適的口子,於是兩人就加了微信。

這次這個所謂私人交流會,挑了個賀春景聞所未聞的地方,名叫“棲舍”。

他搜了一下,與其說是酒店,不如說這是個會員預約製的高檔會所,依山傍水,坐落在鬆津市內公認的“富人區”。功能多用於承接私人宴請、度假理療,人均消費在點評app上顯示了個模棱兩可的紅色短杠,評論區空白一片,隻有五顆紅星孤零零嵌在上頭。

地址……離陳藩家特彆近。

賀春景對著那個地址看了半天,在心裡默默祈禱,千萬不要在跟陳藩碰上。

出門前他簡單收拾了一番頭臉,找出來衣櫃裡最體麵的一件長風衣,把衣褶都悉心熨平了才穿上。

正趕上賀存一背著小書包放學回家,見到賀春景穿得如此之靚麗,小孩原本舒展著的眉眼又耷拉下去。

“又去找王娜啊?”賀存一把書包往沙發上一甩,直挺挺攔在賀春景身前。

賀春景被他說得莫名心虛:“沒有,就是出門一趟,鍋裡給你留飯了,自己熱熱吃。”

“出門一趟穿得跟珠頸大斑鳩似的,”賀存一眉頭緊皺,“尾巴毛都梳蓬蓬了。”

“去!”賀春景一巴掌糊他腰上,“怎麼說你爸呢!”

結果賀存一直接上手把賀春景的手給握住了,放在手裡捏來捏去,半天沒說話。

“捏橡皮泥呢?”賀春景反手握了握賀存一的手,小孩長得快,不知不覺手都比他大上一圈了。

“爸,能不跟她好嗎?”賀存一突然說。

賀春景怔了一下:“什麼?”

“我不想要王娜阿姨當我媽,也不想任何人當我媽。”賀存一聲音比一般同齡人厚實許多,聽起來成熟,襯得內容幼稚到令人發笑。

可賀春景笑不出來。

“我從小早都習慣了家裡隻有兩個人。爸,就你,跟我,咱們倆人過一輩子,不行嗎?”賀存一悶聲道。

這話說得忒不像話,賀春景沒法再往下聽,匆忙拿出長輩的架子壓他:“胡說八道,小%e5%b1%81孩子懂什麼,我能不娶老婆,你還能不娶老婆嗎!”

“你怎麼知道我不能?”賀存一比他高了半個頭,看過來的視線頗具壓迫感。

賀春景微微揚著臉看賀存一,恍然發現這孩子確實長大了,長到了一個……或許他不得不離開的階段。

這點小表情唬不住當爹的人,賀春景抬手,四兩撥千斤地彈了他個腦瓜崩兒:“少廢話,少壯不努力,天天想那沒邊的事。趕緊回屋給我做作業去,回頭數學不及格你們老師又得到我辦公室裡嚎,我嫌丟人。”

賀存一哦了一聲,捂著腦門垂頭喪氣進屋了。

賀春景把小孩留在家,自己奔公交站刷卡上車,半小時後發現自己衣服算是白熨,擠完公交又是一身的褶子。

他趕緊在附近站點下來,叫了輛專車,抻平了衣褶假模假勢充大款。

專車司機開著個洗得發亮的大奔來接他,西裝革履,戴著白手套,瞧著倒比乘客還要優雅體麵。賀春景坐在車廂裡苦笑,感覺自己滑稽極了。

他本以為“私人會所”應該和澳門賭場、星級酒店一樣,是個紙醉金迷的華麗歐式建築。畢竟在普世人的認知裡,“高級”與“豪華”總是離不開羅馬柱與拱形頂,最好還有散養的孔雀在七層高的室外噴泉裡飲水。

然而在他走進棲舍之後,才徹底明白了原來“奢侈”二字還有另外一種寫法。

大堂進門是挑高三層樓的巨大穹頂,透光度極強的花瓣狀玻璃輕輕覆蓋在鋼架上,赤紅色夕陽光線打進來,整個大堂像一間巨大的溫室花房。

想必這也是棲舍主打的經營理念,意為每一位客人都是在外飽經風霜的疲憊植株,帶著他們乾枯脆裂的根%e8%8c%8e、翻卷殘破的枝葉來此棲息,等待一場精心的照料與滋養。

對園藝稍有涉獵的人都知道,想要得到一叢鬱鬱蔥蔥、按時按季開花結果的健康植物,需要付出多麼高昂的人力物力、時間與金錢的成本。

然而棲舍的主理人並不在乎所謂成本。

青綠色藤蔓沿著側邊支撐柱與牆體向下蔓延,似乎是要將“溫室”的思路貫徹到底。穹頂之下樹木花草種類多如繁星,叫得上名字與叫不上名字的各色綠植均被精心設計過造型,自然得仿佛它們生來就該點綴在這水泥鋼筋建築裡,又好像整棟樓體也是從土壤中生根發芽,一點點生長成如今這般模樣的。

賀春景對著幾株隻在植物園裡見過的蕨類咂%e8%88%8c,走在石板路上愈發小心翼翼,生怕把腳邊哪根比自己還值錢的枝條給扯壞。

服務生將他接引到了前台,和他確認了預訂人的信息,又將他帶去了更衣室。

賀春景抱著一疊寬鬆輕便的休閒服看了看:“怎麼還要換衣服啊?”

服務員笑容不減,語氣殷切:“先生,目前我們所處的還隻是棲舍的大堂,湯泉理療、按摩娛樂、自助餐飲等等項目都設在內部,考慮到您的個人體驗,建議是更換衣物後入內的。”

賀春景沒話說,虧他還特地挑了衣櫃裡最體麵的一套衣裳,敢情根本用不上。

也幸好王娜他們沒給賀春景身上加裝什麼設備,要不然這衣服一換,監聽器放得再隱蔽都是白搭。賀春景展開衣物的手頓了頓,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對方的防範手段。

休閒服是偏暖黃的香檳色,款式有點奇特,穿上之後像好萊塢電影裡的功夫大師。

賀春景換好衣裳從男賓出來,才真正進入到棲舍內部,隨即就被撲麵而來的synthwave味道擊中心臟。

他感覺自己隻在上世紀末的美國電影裡見過這樣的場景。

身後背景板是數米高的巨大玻璃幕牆,內有遊魚肆意徜徉。腳下是%e4%b9%b3白色大理石磚搭配羊絨地毯,奢靡氣息濃到嗆人的複古皮質家具沿途點綴,小路向前延伸進一片又一片的熱帶綠樹叢。

整片山林縮地成寸擺在了賀春景的眼前,又或者他本身就在一隻巨大的生態瓶中,天空變成玻璃與鋼架構築的透明罩子,隱約有包豪斯太空時代的印記。走道儘頭多是開闊明朗的落地玻璃窗,可瞥見窗外有無邊際泳池瓦藍一片,池水也分幾塊,高低錯落在石板與草坪間。

賀春景愣愣看著,感覺自己既像在過去,又像在未來。

誰不曾夢想住在八十年代邁阿密的豪宅,即便再有錢的人,也難在現代極簡主義的彆墅裡複刻出早年夢裡的場景。那是萬物欣欣向榮的熱烈年代,是童年,是少年,是一切美好被拓印到膠片與膠卷中的輝煌時代。

棲舍將所有人拉入時間的曖昧亂流中。

服務生看他走神,十分禮貌地詢問是否還需要繼續引路。賀春景回過神來有些窘迫,麵色微紅地表示距離約定時間還早,自己可以先走一走,必要時再叫人引路。

唐銘發給他的位置是二層包廂,可以在男賓出口乘老式木門電梯上樓,也可以隨著路邊的指引自行走樓梯上去。

賀春景沿著小路慢慢走,從背景樂裡品出幾段經典電影配樂的熟悉旋律。從偶爾出現的幾扇落地窗中望出去,外麵的花園裡竟還零星散養了幾頭鹿。

左右兩側是由建築體和植物相結合,巧妙隔出的一個個半封閉空間,私密性不錯,看不見也聽不出裡麵在做什麼。直到有個肩上搭著白毛巾的按摩師傅走出來,賀春景才明白這是理療室。

轉頭細細看了看不遠處掛的名牌,果然這些房間多為理療、按摩等服務。

服務價格四位數起,賀春景連忙把眼睛移開,生怕多看一秒都被收費。⑤本⑤作⑤品⑤由⑤思⑤兔⑤在⑤線⑤閱⑤讀⑤網⑤友⑤整⑤理⑤上⑤傳⑤

再往前走,就分了幾條岔路。賀春景伸手正要撥開草葉去看路邊的指示牌,卻被草葉下麵瞪過來的一雙眼睛嚇得差點摔倒。

他慘白著臉倒退幾步,整個人貼在了另一側的牆上,捂著心臟再去細看——密密的花草遮蓋之下,確實有一雙黑白分明滴溜溜轉的眼睛!

“誰?!”他低聲喝道,“出來!”

那眼睛眨了眨,沒回應,反倒有一雙小手伸出來,將賀春景方才撥開的草葉又給打散了,重新將後方的人遮蔽起來。

那隻手白生生的,纖細漂亮,主人像是個姑娘。

賀春景大著膽子走過去,定睛一看,確實是一位鬢發散亂的少女蜷縮在綠葉簾中。

說是少女,實際看著隻有十二三歲,梳著荷葉頭,麵頰還帶著薄薄一層孩子氣的軟肉。她眼神怯生生的,一見賀春景湊近了,反倒垂下眼睛不敢看他,抱膝坐在亂花叢中緊緊挨著山石。

“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跑到這藏著?”賀春景問她。

說話間,忽然又有兩個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嬉笑著從岔路伸出跑出來,笑聲一路落在地麵上,像落了一串花。

“果兒在這呢!”短發的一個女孩子跑過來,見到賀春景身前草叢裡的同伴,立刻笑著伸手去拉,“抓到你了!”

另一個長發的也笑著拉她,手上戴的糖果色小手鏈嘩啦啦響:“抓到你了!”

被稱作“果兒”的荷葉頭小姑娘像是不願意和她們走,一把揮開了其中一人的手,轉而抓住了賀春景的褲子,抿著嘴抬頭看他,表情像是在生氣。

賀春景這時也明白過來,人家是在玩捉迷藏。

自己冒冒失失的搭話,害得這位“果兒”提前暴露了位置,被同伴抓到。

他有些尷尬地小聲道歉,但那姑娘不依不饒地扯他的褲子,賀春景又不敢把人推開。能到這地方來消費的家庭非富即貴,萬一把人家的孩子磕碰傷著了,夠他一個平頭老百姓吃不了兜著走的。

就在幾人僵持間,忽然一個聲音插進來。

“賀老師?”

賀春景 抬頭往小路上看,竟是唐銘。

與上次見麵時留下的印象一模一樣,唐銘笑眯眯站在那,眼尾與嘴角彎成十分殷切的弧度。

這幾個孩子像是認識唐銘,兩個活潑的姑娘紛紛與他打招呼:“我們抓住果兒了!”

果兒也鬆了手,低著頭不敢看唐銘。

賀春景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沒開口問,就見唐銘拍了拍兩個小女孩的肩膀:“你們幾個彆走丟了,一會兒就要開飯,都彆亂跑。”

兩個姑娘依言去拉果兒,這次果兒乖乖地被她們拉起來,跟著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