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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三十八彎

仲春二月,春雨覆在細細的黃土,撲打出春泥的褐色。

牛熠熠蹲在地上,看著返青的薺菜,覺得可惜,好容易回溫兩天又被雨水衝散了。

手裡的剜菜刀扔在那半筐子薺菜上,褐色夾青,貼著地皮的那一層地溫冷又不見太陽,總是不如菜心的鮮嫩,味道卻是一樣的。

她好巧八歲大,挎著籃子就開始跑,雨水順著她營養不良的黃毛上下來,彙聚到眼睫毛上的時候,被她恨恨地一把甩來,要不是這雨,她總能挖許多的。

到了家裡靜悄悄的,她先忙著摘薺菜,巴掌大的一個薺菜,乾巴了的葉子就跟橡皮筋一樣的,得下勁兒扯下來才行,慢的很,她著急的不行,喊屋子裡寫作業的姐姐來,“二姐,你來幫我摘薺菜。”

熠熠站在堂屋門口,喊裡麵悶不吭聲的二姐,看她不緊不慢的用橡皮擦本兒,又趕緊吹吹,才抬眼看自己,“我寫作業呢。”

家裡窮的很有限,因為家徒四壁一個詞就能形容過來了,用不著彆的詞兒了,家裡三個孩子,輪流去上學,今天剛好輪到二姐熠月,學校充分考慮家庭情況,沒辦法,三十六彎還沒通電的山區,有孩子來念書就不錯了。

學費收的不多,按課桌來的,甭管家裡哪個孩子來聽課,這一個位置一學期要給學校七十斤地瓜乾。

至於孩子大小不一樣,課程進度不一樣,或者說課本都不齊全,這都不是問題,課本借著看看嘛,至於學習進度,大家保持一致的落後,一律在識字的路上。

但這裡麵總有聰明的孩子,比如說二姐兒,她左思右想還是在家裡乾活辛苦,%e9%b8%a1鴨要喂吧,這就得上山去找點草葉子山菜給吃吃,人吃一吃,剩下的給牲口吃,還有洗衣服做飯,衣服你得去河裡洗,這煎餅你得去碾子上把玉米磨成粉,然後回家再發酵糊糊。

山裡人家,一切的一切都不易,一碗飯一根菜,都是最原始的人工操作,它累啊。

因此二姐今天就考慮了,等著媽回來了,就進進讒言,以後她光去上學行不行,這樣的想法一出來,多少覺得對不起妹妹,活兒以後她得多乾了。

因此在牛熠熠要罵人之前,殷勤地起來摘菜,“挖薺菜回來了,我來摘吧,你去喂%e9%b8%a1鴨去吧。”

天色昏沉,牛熠熠看著二姐拿著小板凳坐在灶房門口,就著那一點點天光摘菜,才放心下來,往屋子裡看她攤在八仙桌上的課本,明兒輪到她上學去了。

想起來上學就覺得快樂,聽課的日子是一眨眼就過去的,那是不大一樣的世界,老師說的話一次她就能記得住,電燈是什麼樣子的,她沒見過,但聽說過,那得靠著電,電是外麵接進來的。

草鍋呼呼地冒煙,裡麵煮著熱水,熏的二姐很不滿意,“早讓大哥修修這煙筒,不知道哪裡不對,倒煙呢。”

牛熠熠顧不上說話,隨手抓了一把泥,細細地塞在鍋圈上,正對著冒煙的地方,眼淚都出來了,怕煙再熏著二姐了,“這下就好了,先用著,大哥最近累著呢,我聽人說今天河道那一段石頭多,背一天石頭呢。”

才十一歲,跟二姐一樣大的年紀,肩膀上都是繭子了,熠熠低頭,她爹去了才一年,她媽就帶著大哥跟男人一樣乾活了。

從前跟二姐一樣最招人疼,熠明虛報了年紀,又個子高看著能乾,才去賺那個快錢,牛熠熠從池子裡拿出來一捆草,在鍘刀旁邊手起刀落,哢嚓幾下草就斷成了巴掌長,她抱起來扔在熱鍋裡。

又用葫蘆瓢挖了地瓜葉子進去,麵無表情地用棍兒使勁攪和,人差不多跟棍兒一樣長,熠月本來想躲懶的,但是聽見外麵說話聲,知道是大哥跟媽回來了。

麻溜地起來,接過來棍兒自己攪和,嘴上熱情地張羅著,“我媽大哥回來了,先洗手洗臉,盆裡我老早就打了井水。”

再看自己妹妹,已經把薺菜端著去門口了,熠熠小跑著路過倆人,“我去河邊洗薺菜,一會兒就回來。”

王守香累的坐在門檻,身上也濕漉漉的,看著熠月上屋子裡拿乾淨衣服出來,“媽,你彆凍著了。”

多招惹疼的孩子,王守香這會兒不覺得苦了,今天背著那一筐筐石頭的時候,她真是眼淚都下來了,孩子爹在的話,家裡日子總能過得去的,男人總有一把子力氣。

但是就這樣,她咬牙也給孩子上學去,不能當個睜眼瞎,跟她一樣不識字兒,“上學跟得上不?”

熠月今兒課聽得一般,太熱鬨了,三天去一次學屋,剛好跟同學們說話兒八卦,她是個熱鬨的性格,因此誰都認識,哪個同學來沒來她都能關心到,因此你要問學上的怎麼樣,她覺得大差不差,人在裡麵就行了。

反正大家夥都這樣兒,因此笑的格外的甜,“上的好,我覺得上學好。”

把盆裡水倒在院子裡樹下,看了看門口老三去河裡洗薺菜一時半會回不來,根上帶泥呢,“媽,我想多上兩天學呢,老師今兒說了,我們好好學,以後就能拔尖兒去縣裡呢。”

縣裡是哪裡,他們都沒去過,但是不影響人的憧憬,熠月用手纏住了頭上垂下來的紅頭繩,覺得還有股子嗆煙味兒,“要是縣裡再學的好,再給人拔尖兒去了,就更不一樣了。”

那就是離開了淌水崖,終於離開了淌水崖,王守香這一家子,是有些奇怪的,要說是山裡人吧,但是當年為了孩子,大老遠地跑到南邊兒去的,因此有過見識,“當年我跟你爹上南邊兒的時候,那十幾年前了,人家就住的是木頭房子,上樓梯的時候咯吱咯吱,早上吃的是元寶。”

元寶是什麼,沒吃過,類似湯圓吧。

因此跟安分守己的山裡人不一樣,王守香夫妻倆,打小跟孩子們就說了,砸鍋賣鐵去上學,上學了乾什麼?

去外麵混,去打工。

打什麼工?

不知道,但是比在山裡強。

打工比在山裡強,這個意識,可能領先彆的山裡人二十年。

“你爹就是不在了,我也要送你們去上學,”她說的驕傲又堅毅,“今年收成好,等秋過來,你們三個去上一冬天的學去。”

熠明把鞋上的石子摳下來,又在地上摔打鞋底子,落下來板結的泥塊兒,笑嘻嘻的看著俊俏到不行,煙雨蒙蒙的像極了煙雨一樣的江南,“我不去喲,我以後都不去了,我在家裡幫工,種地。”

三個孩子去上學,那是不可能的,要是兩個人種地幫工,兩個娃娃去上學,就已經是抽皮扒骨了。

正好牛熠熠端著薺菜回來,他拉著妹妹的手,“冰涼的,去燒火去,我來做。”

蹲下來就那麼小小的一團,黃毛兒丫頭一個,自從爹走了,那點生下來之後的奶膘也跟著一起走了,雪白雪白的臉,眉毛稀疏,頭發也稀疏,這是營養跟不上。

熠明悄聲跟她說,他跟二姐一般大,雙胞胎一樣的,因此知道二姐在家裡欺負人,最小的吃苦多一些,掏出來一塊饅頭,“悄聲吃了,給二姐聽見又要鬨。”

鬨了還沒你的份兒。

牛熠熠兩腮給火光熏出來一抹紅色,這饅頭不一樣,裡麵是加了五香粉跟蔥油的,香的很,被塞了一塊在嘴裡,腮幫子鼓著嘴巴包的嚴嚴實實,就跟個撅嘴魚一樣的。

熠明看了實在是有慈父心,摸了摸她散下來的羊角辮兒,拿著鍋鏟子在鍋裡就一陣地翻。

爹走了,長兄為父,這是他爹交待的,他爹就這麼一個%e4%ba%b2生女,活著的時候拿著他當%e4%ba%b2兒子一樣疼,應該說,比人家家裡的%e4%ba%b2兒子還疼,一口氣養他到十一,今天這樣的活兒沒教他沾手過。

疼孩子疼得不行,有人說他是累死的,那樣一個憨厚老實的能乾人,牛熠熠後來幾十年之後,才明白過來人真的會累死,那個年頭的人乾活仿佛你說累,也不知道累一樣的。

她爹在的時候,跟不在的時候,她感覺少少的,就是少個人,哭幾個月就忘了,以前在的時候她怕她爹,總是板著臉,那是累的,早出晚歸,到家吃完飯就歇了,逢年過節會跟她好好說話,給她分零食,這就是對父%e4%ba%b2的印象。

對母%e4%ba%b2的印象也是這樣,就比如現在,她不會說話,熠明聽著屋子裡麵的說話聲,看著她吃完半個五香饅頭,心裡偏疼她更多,“下次等媽回來了,你也湊上去,給她端水喝,說幾句話,就問她累不累。”

多子女家庭,會來事好脾氣的孩子才混的開的。﹌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牛熠熠就隻是笑,指著屋子裡,“有二姐呢,都這樣了,怎麼乾活的。”

熠明就更疼她,她跟爹一樣的脾氣,他記性好,有時候想爹了,就格外地疼這個妹妹,王守香再疼二姐,也疼自己%e4%ba%b2生的,看她跟老大端著飯進來,放下來薺菜餅子,又給老大拿鍋圈墊著熱鍋。

最後摸勺子給盛飯,熠熠才坐下來吃,當娘的有心想說什麼的,最後隻冒出來一句,“歇冬的時候你跟你姐都上學去。”

牛熠熠低著頭喝粥,心裡喜歡的不行,抬起頭來看著王守香,重重地點點頭,“嗯!”

嗯什麼嗯?

後麵呢?

喝完一碗粥了,牛熠熠就去給她媽第二碗,王守香接過來,使勁地看這個孩子,直眉瞪眼的,到吃完飯都沒等到這個孩子有第二句話。

她也明白,有的孩子就是勤快,你說她沒眼力勁兒嗎?

那她細細碎碎的活都是她乾的,讓你舒舒服服的。

但是你跟她說話,是真的能吊死,半天吊不到你想要的一句話。

隻有一句,收拾了碗筷,躺著睡覺的時候,王守香給她蓋被子,看孩子眼睛烏亮的,“媽,我好好上學。”

這心裡也熨帖了,罷了,都給去上吧,她嘴上說送三個孩子去上學,也知道供不起,就想著送兩個大的去,小的還小,等兩年也不晚。

結果就看見這孩子這樣高興,“等著秋了,媽給你縫個書包,彆天天用筐子了。”

那是她的小筐子,八歲的她拿著正正好乾活,挖野菜,洗菜籃子,裝書本的,去找蟬蛻賣中藥的,都用這個,她覺得好用,“我不用,布留著,你給哥還有姐做鞋子,他們腳長得快。”

今天看見頂著腳趾頭了,等過了冬天,肯定就擠破了。

牛熠熠再把生活有滋有味地想一遍,明兒不行,地裡麵不乾,等著後兒天晴了,野菜就跟冒出來的浪花一樣,一茬接著一茬兒,她多挖一些,細細碎碎地攢著晾曬好,等著草藥販子來,甭管是一分錢一斤,還是兩分錢一斤,她都能換錢。

過了春天,入夏的時候,就找杏兒,掉地上的爛杏兒,她撿回來果肉去了,裡麵核兒曬乾了砸開,還能賣錢呢。

攢著攢著,就到了秋天,她去地裡撿花生,黃豆,家裡怎麼也要多幾籃子口糧。

日子一點點攢起來,冬天她就進學屋去了,要是她再勤快學一些,隻要書看完了,字學會了,她還能多省學費的。

想完了,又用手貼在肚皮上,把前天學的字兒,一筆一劃地在肚皮上寫出來,手冰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