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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園月 鵝兒水 4274 字 2個月前

第1章 .月升

民國二十年,初秋,很好的月光。

鬱秋原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心裡始終在想今早接到的電報。

他的未婚妻留洋歸來了,他們那個不怎麼牢靠的婚約,終於挨到了兌現的一刻。

鬱秋原的未婚妻,盧照,海陵富商盧維嶽的獨女。五歲那一年,盧維嶽夫妻倆買進鬱秋原到家裡,認了養女婿。不知事的年紀,鬱秋原就是盧照的玩伴,大一點一起讀書,就是同窗,成年之後沒得選,隻好做夫妻。

至於這背後的原因,說起來不免令人唏噓。盧照剛滿一歲那年,盧維嶽出去上海租界談生意,狎妓過程中被洋槍嚇破了膽,連帶著下頭那玩意也再支棱不起來。眼看自己這一房要絕後,老爺子就出了這麼個損招。

鬱秋原老家在北平,父母是小有家資的佃戶,奈何他爹沾了大煙,混自不覺地,家裡的日子越過越垮,最終走上了賣兒鬻女這條路。在鬱秋原之前,他的兩個姐姐,清梅和清蘭,十歲上就賣給一些不知嘴臉的軍官去了。

世道不好,華北更是兵荒馬亂,賣女兒的人家不在少數,但像鬱家這樣連兒子也舍了的,還真不多。可誰叫盧老爺出價高呢,白花花的洋元送到鬱秋原爹媽手裡,管它兒子女兒,再不肯也肯了。

盧老爺、盧太太最先挑中的倒不是秋原,他那時候已經記事了,買回去容易養不熟。鬱家還有一個小兒子,喚冬原,模樣性情看著要稍差一點,但勝在歲數小,更好擺布。

之所以最後選了秋原,一個是鬱家賣小兒子就漫天要價,盧維嶽不耐煩跟這些鄉下人纏鬥。另一個,則是掮客把兩個孩子從北平拉到海陵盧公館給盧照看過,她那會兒不過七歲,就比秋原略大一點,可已經很知道好歹了。

兩個窮小子擺在麵前,盧照上下左右又摸又看,最後才躲到盧太太懷裡,伸出胖胖的右手,指了灰頭土臉的鬱秋原說:“媽,就他吧。”

秋原那時已經知事了,曉得自己在乾什麼。他對被挑中一事卻不抱什麼希望,他從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特彆之處,值得大戶人家的小姐喜歡。就在家裡,他也經常因為嘴笨被父母嫌棄。

一個一文不名的鄉下窮小子,怎麼會被富家千金堅定地選擇呢?

天方夜譚,說出去沒人信的。

可這樣的事,最後卻還是真實發生了。

鬱秋原真真實實在盧公館生活了十多年,周圍人都默認他這個乘龍快婿的身份,可當盧維嶽鄭重其事地打了催婚電報來,他本人,卻依舊恍惚。

盧照自然是很好的姑娘。秋原不為娶她而煩惱,他隻為配不上她而煩惱。一個女人,既美麗又闊綽,還留過洋,這要多好的男人才配得上?

更何況,頂好的男孩子,盧照身邊早就有了——嚴子陵。他們一起在英國留學,熱烈相戀,連回國的船艙都緊挨在一塊。嚴四少爺是貨真價實的博士海歸,哪是鬱秋原這隻毛色灰暗的土狗能輕易攀比的。

一想到這兒,秋原的心就沉了下去。盧老爺在電報裡說得好聽,什麼“婚期已定,萬望速歸”,他大概從來也沒想過,也許他那個千嬌萬愛長大的女兒,根本就不想跟一個鄉下佬結婚呢?

更有甚者,沒準兒盧照這次回來,就是要解除婚約的……鬱秋原沒受過西式教育,但他卻知道,洋人在這些事情上一貫是極散漫的,隻有舊式的老爺太太,才拿口頭婚約當軍令狀。

失去未婚妻的恐懼與日俱增,鬱秋原便越發不拿海陵那頭的來信當回事,他甚至有些害怕見到盧照。當一個人無力應對生活的巨變時,唯一能做的,就是逃避。儘管這種逃避並不行之有效,儘管該來的,總會來。

日子一天天挨過,到了九月上,鬱秋原終是挨不住,夾著尾巴回了盧公館——他手中無餘錢可使,已無力承擔新一學期的開銷。

所幸的是,盧維嶽這節骨眼上也沒心思跟自己的便宜女婿一般見識。他正忙著跟香港來的買辦談生意,且分不出身來整治不聽話的養女婿。

秋原回了盧公館,既沒享受到他嶽父大人的怒火,也沒有看到所謂乘船歸來的未婚妻,心裡的重壓一下減輕不少。可短暫地慶幸之後,他又陷入到一種不可名狀的惱恨之中。

盧照連人都不肯回來,還有誰會相信,她已經做好準備跟他結婚呢?這簡直太荒謬,鬱秋原不無失落地想。

想是香港的生意有些棘手,盧維嶽連夜乘火車趕去了那邊,他一走,盧公館晚間那頓飯必是各吃各的。盧太太一向不跟小輩們挑理,晚飯雖不在一塊吃,可偶然間聽見秋原清咳不止,仍會囑咐傭人飯後多燉一盅冰糖雪梨給他吃。

從南京回海陵,腳程是不遠的,秋原這一次受涼,除了初秋細雨,亦有盧照遲遲不歸的緣故。心裡裝了那麼一個人,想見不敢見,想見不得見,可不就要“害病”?

年輕人的心思總是一望即知,女婿肯惦記女兒,盧太太亦是樂見其成。她擔心秋原胡思亂想,第二天等他不發燒了,就給他喂定心丸吃。

“阿照今早撥了電話來,船已在香港靠岸。今明兩天,華南大學的同學約她去淺水灣消遣,最多後天,肯定就到家了。”

秋原被戳破心事,窘得話都說不齊整:“謝……謝太太,我曉得了。”

“等阿照回來,你們結婚生孩子,她就不會像這樣東奔西跑,肯定好好跟你過日子的。”

鬱秋原聽出來盧太太在安慰他,是好意,他硬擠出一個笑。

周以珍吃不慣洋早餐,問了養女婿也不吃那些花花綠綠的西點,就叫陪嫁丫頭小月過來裁撤下去。她自己反倒攪弄起一碗中式湯羹,又說:“阿照是任性些,難得你肯包容,等她回來,我好好數說她。”

這話很客氣,又很心酸。直白點講,鬱秋原本質上隻是一件由人買來賣去的貨物,在他身上發生任何一件事情,他都隻有包容。

所以秋原沒接他未來嶽母的話。

這會兒就是盧太太脾氣好,要換成盧老爺,秋原一頓早飯吃完都還僵在椅子上,又不知要挨多少罵。

“話說多了討嫌,但你自己心裡要有分寸。”盧太太吃完拿絹子擦擦嘴,又捋了捋珠灰旗袍下擺,就施施然離開座位。

秋原趕在她跨出餐廳門檻之前,應道:“太太,我明白,我會好好陪著阿照的。”

周以珍這時候才慈愛地看養女婿一眼:“這兩天你也彆閒著,去理個發,好好換身行頭,後天一早去車站接阿照。”

盧照抵達海陵那天正是九月二十,恰逢蘇中一帶陰雨初霽,天清氣朗,鬱秋原還要高興些。他坐在汽車裡東瞧西看,惹得車夫笑話:“姑爺,您可坐穩了,前頭有個水氹。”

早上出門匆忙,秋原這時候才想起來沒給盧照準備見麵禮,懊惱地拍了大%e8%85%bf:“噯!我這腦子真不醒事!”

司機聞弦音知雅意,這時候就提醒秋原,可以到附近的銀樓買些首飾送給小姐。

盧太太要是新添首飾,多半都是提前預定,臨時買來的,工藝總不那麼精巧。秋原心道此番準備不足,但一時也想不出彆的法子,隻好勉強包了一對雕花銀鐲,跟首飾盒子一道扔進西褲兜裡。

禮物既不成個樣子,秋原便想,等見著盧照,怎麼都得多跟她說些好話賠禮。

真到了車站,盧照倒也沒有教人空等太久。

鬱秋原知道嚴子陵家住南京,料定盧照早與此人分了手。他隻是沒想到,盧照下火車時,竟是孤孤單單一個人,連個提行李的老媽子都沒雇。

“盧照!我在這兒!”

車站人潮如織,秋原踮起腳朝盧照打手勢,看她半天反應不過來,就撥開人群向前奔去。高高瘦瘦又勇武有力的一個青年,不怎麼費力就摸到了盧照隨身帶的兩個大箱子。

“這麼重,你怎麼搬得動?”Θ本Θ作Θ品Θ由Θ思Θ兔Θ在Θ線Θ閱Θ讀Θ網Θ友Θ整Θ理Θ上Θ傳Θ

盧照出國幾年,也不至於將未婚夫忘得一乾二淨。秋原問什麼,她就答什麼:“船上幸虧子陵幫忙,上火車前,我又雇了飯店的夥計幫忙抬一程。要隻我一個,萬萬是不成的。”

秋原一隻手提起箱子,另一隻手主動拉了盧照,想也沒想就說:“你抓緊我,彆走散了。”

盧照腳上是一雙白皮和臉鞋,後跟不高,但走起路來也不怎麼輕便。她忍不住低聲喊道:“鬱秋原!你走慢點,我跟不上了。”

恰好這時候汽車夫迎了上來,識趣地接過秋原手裡的箱子,又笑著跟盧照問好:“大小姐好,您這一趟出門,可瘦了不少。”

順著汽車夫的話,秋原正正盯著盧照看了好一會兒。

她剛出門的時候臉上還有肉,此番回國,一張粉團臉卻硬生生瘦出了小尖下巴。身上穿著時興的翻領及膝大衣,藍襯衫衣領若隱若現,燈籠裙剛好能掐出纖背細腰,身量頎長,卻單薄得有些出格。

遠渡重洋,私底下一定還是吃了許多苦頭的。

鬱秋原不知從哪尋的誌氣,二話不說就將未婚妻打橫抱起,幾個大跨步放到盧家那部汽車上,神色尚且坦然。

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又定過%e4%ba%b2,更%e4%ba%b2密的接觸也不是沒有。盧照團在秋原懷裡, 眼角微微向上,一雙葡萄眼不懷好意地盯著他笑:“你怎麼還臉紅了?”

汽車發動,鬱秋原臉上的紅暈才逐漸褪去。他對盧照的心太複雜,對這類青年男女的調情把戲,完全做不到像她那樣坦然。

回盧公館這一路總是極為順利,盧太太在家裡張羅了一桌好菜,又開了葡萄酒,盧照並秋原一到家,就招呼他們洗手就座。

盧維嶽跟周以珍夫妻倆都不怎麼吃得慣西餐,因此盧公館的廚子也不怎麼做得好西餐,飯桌上一碟牛肉扒就做得黃裡透黑,十分滑稽。盧照拿叉子撥了撥,另挑了一箸鍋貼乾貝,讚一句:“還是家鄉菜好吃。”

秋原一向寡言少語,飯桌上尤其聽不到他的聲音。盧維嶽先前帶他去上海交際,就沒少因為他這個內秀的性格罵娘。

隻有盧太太不計前嫌,還多給便宜女婿夾了一塊兒叉燒:“你父%e4%ba%b2先前就說,洋鬼子吃的那些麵包沙拉,哪對我們中國人的脾性?”

提到盧維嶽,盧照也笑:“昨兒我在淺水灣還碰到了父%e4%ba%b2,他在跟怡和洋行的經理喝咖啡。我正笑他呢,天天喊著洋鬼子該死,如今也肯喝他們的東西了。”

“那有什麼辦法?”鬱秋原隻吃飯不說話,盧太太又給他添兩個牛肉包子在碗裡,“國貧家弱,再不低聲下氣些,這日子就沒法過了。”

盧照看著秋原碗裡堆成小山似的食物,頗有些吃驚:“媽,你等他吃了再說,大晚上地,彆把人撐壞了。”

盧太太總盼望孫子,而有盧維嶽的教訓在,她又覺得生孩子這事,男人硬氣與否是最主要的。她總勸鬱秋原進補,其實是有些怕這孩子內虛。

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