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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階上 尤四姐 4242 字 2個月前

延春閣前,雕梁畫棟在大火裡扭曲,那熟悉的門洞大開著,卻什麼都看不見。

他沒有多想,舉步就要闖進火海,卻被章回和康爾壽死死拽住了。

章回說:“主子,您不能進去,太危險了。橫梁隨時會塌下來,到時候任是大羅神仙也逃不出來。”

皇帝麵無人色,奮力想擺%e8%84%b1他們,“她還在裡麵!她還在裡麵啊!”

可是章回和康爾壽死都不撒手,康爾壽這一身的肉終於派了大用場,幾乎是整個身子墜在皇帝身上,拚死說:“萬歲爺,您是萬民之主,天下人還指著您呢。過後您就算要宰了奴婢,奴婢也認了……奴婢不能讓您進火海……絕不能!”

火勢愈發大了,再不進去,就要來不及了。他還是掙開了他們,可簷下忽然掉落的小額枋朝他砸過來,他抬手阻擋,帶火的木料擦過他的小臂,燒穿了衣裳,留下巨大的創麵。

他渾然不覺得疼,再要衝進火場,卻見蓬蓬的火焰後,有兩個黑影從火海裡闖出來。

浸濕的氈子上,呼哧哧冒著白煙,氈子底下是汪軫和楊穩,護著昏迷不醒的如約。

汪軫熏得肉皮兒黢黑,忙掀開氈子扭身查看,大聲呼喊著:“夫人、夫人,您醒醒啊!”

楊穩拍打她的臉,“是春、是春……快睜開眼,快醒醒。”

跪在邊上使勁扇風的人,把他們圍成一圈。皇帝反倒呆呆地,不知該不該走近了。她的臉並不陌生,但她閉著眼,大火炙烤得鬢發濡濕,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慌忙招太醫查看,太醫上前探了鼻息把了脈,直說沒有大礙,“但看脈象,事先似乎用過致人昏沉的藥。”

旁的來不及深究,取出銀針紮了兩針,她吃痛,才蹙眉慢慢醒過來。

皇帝把燒傷的手臂背到身後,心落回肚子裡,但心也漸漸涼了下來。

把她困在宮裡,真的那麼讓她痛苦嗎?這場大火,是她送給自己的十八歲壽禮嗎?

他慢慢走向她,放柔了語調問她:“有沒有傷著你?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她看了他一眼,仿佛大火滌儘了對他的恨,眼神裡再也沒有厭惡和憎恨,有的隻是無儘的淡漠。

她再也不想理會他了,連看他一眼都覺得多餘,蹣跚地站起身,啞聲對汪軫道:“水。”

汪軫忙接了茶盞遞過來,小心伺候她喝了。複又朝皇帝望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皇帝問楊穩:“為什麼會走水?宮裡巡查嚴謹,尤其這樣的日子,各處香火都要查驗再三,絕無起火的可能。你在延春閣當值,一切你應當了如指掌。”

楊穩說是,“巡查確實嚴謹,但如果有人刻意縱火呢?”

楊穩目光灼灼,絲毫沒有回避。某些真相隻隔著一層窗戶紙,即便不捅破,也呼之欲出。他說:“皇上,在這深宮裡,僅有您的偏愛,是不足以讓她活下去的。今天能夠把她救出火海,明天呢?也許她會失足落水,會走路摔斷脖子,會吃了不潔的食物病倒殞命……下一次,未必有那麼好的運氣,能夠保住性命了。”

皇帝努力站直身子,但到最後還是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其實他也明白,這麼多次的撕扯糾纏,尤其當她的真實身份暴露之後,再想保全她,會變得很難。他儘可以向著她,無時無刻念著她,然而他即便手眼通天,也不能杜絕有人暗中對她不利。

後宮的嬪妃固然沒有那麼大的膽量,但太後呢?一些勾勾繞繞,甚至是宮外和她有牽扯的人和事,會不會哪天又發作起來,奪了她的性命?

他不敢冒險了,一次九死一生足夠了,看來留下她,對她未必好,也許放她自由,才是對她最大的成全吧。

輕舒一口氣,他這次終於痛下了決心,對楊穩說:“你帶她走吧,走得遠遠的,走到朕看不見的地方,再也不要回來了。”頓了頓,他複又望向她,“朕用儘了所有力氣愛你,不悔,但無奈,你我不是同路人,再留你在身邊,遲早會害了你。你不是對朕說過,想讓朕放你自由嗎,好,朕答應你。你日後……一定要好好活著,活到白發蒼蒼,兒孫滿堂。多年之後再想起朕,不要有怨恨,朕縱有千般過錯,對你的心是澄澈的,沒有過錯。”

他說完這番話,魂魄和身體剝離,清晰地意識到有些東西,真的徹徹底底離他遠去了。所有的痛和悔恨,留待將來細品吧,人生中曾有過這樣一段刻骨銘心的愛,足了。

垂下袖子,他慢慢走出西花園,身後火焰衝天,也沒有再回一下頭。

走上西二長街,路過鹹熙門的時候,他忽然頓住了步子。

章回忙上來請示下,“萬歲爺,要上鹹福宮嗎?”

他澀然望向宮門內,到底還是搖頭,一步一步地,行屍走肉般朝遠處走去。

那廂鹹福宮裡,太後始終七上八下,“鬨了這麼大的動靜,花園都燒了,人究竟是死是活?”

楚嬤嬤也忐忑不安,“不芣還沒回來,不知道怎麼樣了。太後,咱們這回,可是做得太過了呀,萬一人真沒了,那可怎麼辦?”

太後眼裡浮起了嚴霜,“我壓根兒沒想讓她活,死了就死了,隻要不危及皇帝,叫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這事兒,還得從兩天前說起。那天不芣進來,鬼鬼祟祟地說:“老祖宗,奴婢探得了一個了不得的消息,不敢隱瞞您,非得稟報您不可。”

楚嬤嬤發笑,“這猴兒崽子,又折騰什麼西洋景兒呢,都折騰到太後跟前來了。”

不芣說不是,“嬤嬤,這回真是大事兒,大得不能再大了,保管您聽了嚇一跳,真的。”

太後便正了身子,“什麼了不得的大事,還能嚇著我?你可仔細說來,要是嚇不著我,我叫人扒了你的皮。”

不芣直咽唾沫,“這事兒,事關江山社稷。老祖宗,您還不知道呢,朝廷削藩,外頭藩王正興兵,要謀反了。萬歲爺前陣子在西海子遇襲,就是藩王們派來的死士乾的。還有一樁,延春閣那位和藩王們有牽扯,藩王們利用她把萬歲爺誆到西海子,她又趁亂動手刺傷了萬歲爺,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兒。如今萬歲爺接了探報,湘王的人馬悄悄潛進城,說是要趁著寒衣節闖宮呢。奴婢聽見這消息,嚇得%e8%85%bf腳直哆嗦,那位要是再留在宮裡,彆說萬歲爺,就是這大鄴江山,都要被她弄垮嘍。”

果真是個大得不能再大的大事,太後聽完人都麻了,顫聲說:“這妖精,留不得……萬萬留不得了。”

古來禍亂朝綱的女人還少嗎,她不光要皇帝的命,還要斷送這大鄴江山,自己就算再同情許家滿門,也絕不能姑息了。

想法子,直接把人除掉吧,太後道:“給金禧送包藥過去,趁人不備下進飯食裡,一了百了。”

不芣眨巴著眼兒說:“您要是這麼做了,恐怕會傷萬歲爺的心。為個女人,弄得母子之間勢不兩立,豈不讓宮裡那些娘娘看笑話?”

太後發了愁,“殺又殺不得,那該怎麼辦?”

不芣臉上露出了奸詐的神情,回頭望了望,見外頭沒人,才小聲道:“老祖宗,奴婢有個法子,既能除掉這心腹大患,又能叫萬歲爺不和您置氣。”

楚嬤嬤見他說說停停,急道:“彆賣關子了,趕緊一口氣說完吧。”!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不芣說是,“老祖宗,與其下砒霜,不如讓金禧往飯食裡下麻沸散,先把人弄得昏睡過去,再點一把火,把她燒死在裡頭。”

楚嬤嬤嚇了一跳,“這是什麼餿主意,又下藥又放火,還不如直接毒死。”

“直接毒死了,萬歲爺恨老祖宗,可要是用我的法子,萬歲爺隻當是她自己不想活,恨不到老祖宗身上來。”不芣娓娓說著,極有成算的模樣,“延春閣裡還有個楊穩呢,一氣兒死了,逃不過楊穩的眼睛。想轍把楊穩支開,她用了藥就睡覺,天塌下來也不知道。老祖宗一定在想,都是一樣下藥,不下砒霜下麻沸散,橫是多此一舉,其實您沒明白裡頭巧宗兒。事兒要鬨大,萬歲爺才好有退路。先毒死後放火,鼻子眼兒裡乾乾淨淨,仵作一驗就明白了。可要是活活燒死嗆死,口鼻裡頭都是黑灰,萬歲爺還能疑心誰?“

理兒是這麼個理兒,但代價委實太大了。楚嬤嬤瞧了瞧太後,“好好的花園,燒了多可惜!”

太後心裡卻打定了主意,要是毀一個花園就能清君側,那也是不賠本兒的買賣,做得!

所以就照著不芣的主意辦吧,寒食節就在後兒,皇帝既然已經知道藩王謀反的計劃,想必顧得前頭顧不得後頭。

於是計劃順利實行,一點兒沒出紕漏。楊穩果真被支開了,許是春也把藥喝下去了。延春閣燒起來了,火燒得那麼旺,衝天的火焰把鹹福宮的窗戶紙都照紅了。

太後僵坐在圈椅裡,心一直高懸著,放不下來。

終於等到不芣回來,他進門行了禮說:“回老祖宗,事兒沒成,也成了。”

楚嬤嬤啐他,“說明白嘍,哪兒學的打啞謎!”

不芣挨了罵,縮脖兒道:“許姑娘沒死,被楊穩和車軲轆救出來了。不過萬歲爺誤會她輕生,知道留她不住,已經發了話,讓楊穩帶她走了。”

太後撐起了身子,“這會兒出宮了?”

不芣說是,“奴婢瞧準了他們出宮,才回來報信兒的。不過萬歲爺很傷心模樣,悶著頭回了養心殿,先前還要衝火場救人,得虧被章總管和康掌事攔下了。”

太後聽罷,終於長出了一口氣,“好……很好,出宮了就好。我也不想造殺業,隻想讓她離皇帝遠些兒罷了。花園沒了還能重建,皇帝要是沒了,這大鄴江山就保不住了。”說罷沉寂下來,好半晌才對楚嬤嬤道,“過兩天,等皇帝心緒平穩些了,預備幾道好菜,把他請過來一塊兒用膳吧。我們母子這些年烏眼%e9%b8%a1似的,沒有好好說上幾句話,經曆了一些事兒,才知道兩下裡平安有多重要。”

楚嬤嬤應了,又猶豫問出口:“萬歲爺這會兒答應放人走,過程子會不會又改主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就算離開京城,隻要萬歲爺想找她,還有找不著的道理?”

太後卻緩緩搖頭,“他的心性,我最知道。癡迷的時候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但有朝一日明白了、清醒了,當斷則斷,不會有半分留戀的。這個兒子,雖自小不得我喜歡,但他那種狠辣果決的性子,說句實在話,像個做皇帝的人。我也是早有擔憂,唯恐他處處強人一頭,把他哥子壓下去,後來……果然。如今我也想明白了,再恨又能怎麼樣,死了的人回不來了,不能再賠進去一個了。等事兒緩一緩,讓人去慈寧宮布置布置,我搬到那兒去吧,總不好一直讓他下不來台。藩王之亂平息後,他就是大鄴朝頂天立地的皇帝,彆叫史官在《鄴書》上胡寫,既然做了皇帝,一輩子就風風光光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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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