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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階上 尤四姐 4247 字 2個月前

章回把她引進抱廈裡,接過她手上的便袍查看,精美的膝襴像一道虹,跨過了層疊的馬麵褶。要說手藝,哪兒有什麼可挑剔的,到現在他都覺得當初放人出宮是個大損失。萬歲爺那頭好像也懊悔了,外人不知道,他們禦前近身伺候的,眼裡看得真真的。

如約還是慣常進退有度的樣子,心裡明明想見一見皇帝,但這個要求絕不會從自己嘴裡說出來,隻是朝章回欠了欠身,“衣裳送到了,我就不叨擾師父了。勞師父代我向萬歲爺請安,我這就告退了。”

她要走,章回忙叫住了她,笑著說:“夫人辛苦了兩日,又冒著大雨送來,咱家可不敢昧了您的功勞。您進大帳吧,萬歲爺今兒得閒,在裡頭看書呢。夫人進去請個安,交了差事,萬歲爺記住了您的好,往後對餘大人的仕途也是個幫助。”

所以果真被她料準了,皇帝在應當忙碌的時候閒著。遙想當初,試圖邁進養心殿,不知要費多少力氣,現如今出了宮,要見正主兒反倒容易了,真是此一時彼一時。

可她沒有立時答應,為難地看了看自己的裙子,“都弄臟了,怕會禦前失儀。”

章回說不要緊,“出門在外,萬歲爺能體諒。況且越是弄臟了衣裳鞋襪,萬歲爺越知道夫人的不易。”可不能再囉嗦了,邊說邊把人往裡頭引,“夫人既到了禦前,沒有不拜見的道理。隨我來吧,正好把袍子呈上去,請萬歲爺過目。”

於是恭敬不如從命,如約跟著進了大帳,繞過一架屏風,就見皇帝在燈下坐著。雖還是以往一樣冷峻的麵目,但抬眼之際,卻有溫和的光從眼角流出。

她斂神上前褔了福身,“萬歲爺的便袍,臣婦已經修補好了,請萬歲爺過目。”

章回把衣裳送到禦案上,燈光裡那道新添置的膝襴波光粼粼,襯著天碧的料子,看上去相得益彰。至於那兩個破洞,早就覓不見蹤影了,他抬手撫了撫,涼滑的觸?感在指尖縈繞,心裡的破洞,好像也隨著這一針一線,緩慢地縫合上了。

“餘夫人辛苦。”他淡聲道,“下著這麼大的雨,其實不必著急送來。”

以前她還是他後宮的宮人,受什麼指派,承辦什麼差事,都是應當應分的,忙得摸不著耳朵也要謝主隆恩。現在身份不同了,出了宮,便是自由身,皇帝須得以相對尊重的態度和她對話,也是對待誥命的禮數。

如約抿著笑,俯身道:“臣婦是個急性子,做完的東西不願意過夜,及早交了差事,心裡就安定了。”

皇帝慢慢頷首,低垂的視線總不敢直接落在她臉上。發現她裙裾上沾滿了泥漬,偏頭對章回道:“你去內造處看看,尋個餘夫人合適的尺寸,找乾淨的鞋襪孝服來。”

如約忙擺手,“不必了,不敢勞煩章總管。”

章回極精明,萬歲爺遣他去踅摸,未必不是想把人支開。便對如約道:“夫人不必客氣,這些東西內造處都是現成的,取來就是了。您走這一路,腳上必定濕了,這麼捂著不好,回頭寒氣從腳底心進去,傷了身子。您且稍待,我去去就回來,另讓人送茶,您陪萬歲爺喝一盞,談談家常吧。”

這話要放在平時,何等地不合時宜,皇帝是餐花飲露的仙人,哪兒有那閒工夫談什麼家常!可現在不一樣了,時間莫名變得很充裕,甚至整晚都是空閒的,連太後那裡的請安都告了假。

章回臨走,順便把帳子裡站班兒的人也支開了,“東北角上的地釘兒鬆了,快帶人去打實,回頭彆出亂子。”

一時各自領命承辦,大帳裡隻剩下一個禦前侍奉茶水的,悄無聲息把茶水送上來,又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皇帝起身走到茶桌旁,比了比手道:“坐吧。”

如約心頭一蹦,她還記得補靴子那回,自己自說自話挨在了腳踏的一角,這也是唯一一次敢在皇帝麵前落座。身份地位的懸殊植根在骨子裡,有些積重難返,以至於他讓她坐,她反倒往後退了兩步,垂首道:“謝皇上抬愛,臣婦不敢。”

皇帝慢悠悠抬起眼眸,深深望了她一眼,“朕讓你坐,你不要推辭。”自己踅身在圈椅裡坐下來,提起銀質的小茶吊,慢條斯理往兩盞小小的茶盞裡注上了茶,然後伸出一指撥到對麵,“南邊新進貢的,嘗嘗。”

他有極大的耐心,也有良好的教養,但男人對女人那點事兒,到最後終究會圖窮匕見。在這之前,如約願意和他周旋,便嗬腰謝恩,欠身在他對麵落了座。

彼此緩緩飲茶,那茶水流淌進喉嚨裡,總有絲絲縷縷的苦味在%e8%88%8c根蔓延。

皇帝還是頭一回,喪失正視一個女人的勇氣。其實要論感情,他過於內斂,甚至有些遲鈍,他感受不到彆人對他的喜愛,因為身處這個位置,看見的永遠都是阿諛奉承。

倒不是說她剛烈,或是冒失莽撞,有意和旁人不一樣,他也並不欣賞那種處處拔尖冒頭的人。波瀾壯闊的帝王生涯讓他忙碌異常,他鮮少有機會靜下心來觀察一個人,而她,不知怎麼成了第一人。

他看著她,覺得她如一汪泉水,本分地停在巨石的凹窪處,雖然又淺又小,但明澈自然,照得出他的倒影。

有些喜歡來得莫名其妙,也許頭一回在螽斯門前就留意了她,也許勝券在握忽然被打個措手不及,才生出不甘,念念不忘。

如今她就坐在對麵,他感到局促,手指捏著杯盞,姿勢怎麼擺放都不合適。

她是最體人意兒的,見狀輕聲細語說:“萬歲爺,您是嫌茶燙嗎?要不放下來,臣婦給您扇扇吧。”

第48章

她細致入微,恬淡的語調和嗓音,像蜜一樣灌滿了他的心。

他的無措被她看出來了,其實很有些尷尬,但又不便說什麼,居然真的照著她的意思,把茶盞放了下來。

她伸出手,白潔細長的手指緊緊地並著,在杯盞邊上輕扇。不知什麼緣故,眉頭輕輕皺了皺,左手很快追過來,抓住了右手的袖口。

“萬歲爺,您再嘗嘗,這回指定不燙了。”她說著,%e5%94%87角隱隱含著笑意,總是一副好脾氣的模樣。

皇帝咬了咬牙,端起茶盞一飲而儘,這才下定決心問她:“金氏拿你換她父%e4%ba%b2的命,草草把你許給了餘大人,你恨不恨她?恨不恨朕?”

如約微沉默了下,笑容顯見地消失了,但須臾又回到臉上,照著標準的回答,字斟句酌道:“這是萬歲爺和貴嬪娘娘的恩典,臣婦感激都來不及,怎麼敢心生怨恨呢。貴嬪娘娘有時候辦事匆忙,但未必不是為臣婦著想,臣婦出身低微,就算當差當到二十五歲出宮,姻緣未必能比現在更好。臣婦嫁了餘指揮……已是好大的造化,沒有彆的所求了。”

可她那短暫的一頓,卻讓他心頭一趔趄。

皇帝道:“朕在潛邸時,就和餘指揮有往來,他這人有大誌,對朕忠心耿耿,但有一點不好,過於獨斷專橫,也不解什麼風情。朕隻是怕,你礙於這門婚事是恪嬪促成的,一味地忍讓委屈。餘崖岸是朕心腹不錯,但你也是從宮裡出去的,朕不能不過問你的悲喜,你……懂得朕的意思嗎?”

如約說是,“萬歲爺慈悲心腸,臣婦感念萬歲爺體恤。臣婦婚後,實在過得很好,也請萬歲爺和貴嬪娘娘放心。我們大人脾氣急躁是有的,但對待家裡人還算寬和,臣婦仔細侍奉著,人心總是肉長的麼,我們大人自會明白我的好處。”

然而這番話裡,果真沒有隱晦的委屈嗎?

皇帝終於下決心端詳她的神色,見她半垂著眼,分辨不出喜怒。但沒有言之鑿鑿,更沒有提起新婚丈夫的喜悅,那麼這場婚姻必定是有不足的。⊙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他忽然感到一陣釋懷,那是卑劣的、陰暗的歡喜,就因為餘崖岸不值得她深愛,他隱約窺見了一線天光,仿佛她不愛餘崖岸,就會來愛他似的。

沉重了許久的心,終於得到了片刻安寧,他順勢詢問:“他是不是還惦記著以前的夫人?”

所以一旦一個男人對你有了幾分意思,不用你過多解釋,他自己便會替你找到合適的借口。

如約偏頭想了想,“他和我說起過,說以前的夫人和孩子是枉死的,他心裡邁不過這道坎兒,我也不能怨他。他們是少年夫妻,感情自是非比尋常,我一個後來者,無非替他惋惜罷了。要是先頭夫人和孩子還在,或者他的心境會開闊許多吧。”

就是那種哀而不怨,恰到好處地讓人產生懷疑,她所謂的婚後幸福,究竟有幾分真。

隻是她還不願意對他說實話,這也無可厚非。他的私心是見不得光的,臣子的婚姻,沒有他插手的餘地,隻要她不來向他哭訴求助,他就隻能繼續乾看著。

“嗐,不說我們了。”她複又溫和地笑了笑,半站起身,替他添了一盞茶,“這一路怪不容易的,走在六月心兒裡。臣婦常見萬歲爺忙碌,那麼多的事壓在您一身,您千萬要保重龍體。”

她軟語溫存,皇帝那自矜自重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了點笑意。

他才發現和她獨處,連時光都是溫軟從容的。她不疾不徐的語調,毫無鋒棱的笑容,都讓他內心空前平靜。以前走過驚濤駭浪,滿載而歸後,忽然又向往起平實的生活來。他生於帝王家,從小識不得%e4%ba%b2情,先帝大多時候不聞不問,偶爾傳到麵前來,也是創造條件讓兄弟們明爭暗鬥。至於太後,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長子身上,連兄弟兩個一齊得病,他都是可以托付給彆人照顧的那一個……

他長到這麼大,鮮少體會過的一點溫情,還是從宜安太妃那裡獲得的。他的後宮嬪妃眾多,但又有幾個真心待他?不過各有算盤,各取所需,也許他本就不值得吧,所以也從未強求過她們什麼。

她一遞一聲說著話,連一呼一吸他都聽得很清楚。不時抬眼看看她,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滿心都是懵懂熾熱的深情。

喜歡上一個人,自然要替她考慮,雖然和她獨處很讓他高興,但也不願意讓她裹著一身濕,乾坐在這裡。

他開始頻頻朝外看,嘀咕章回為什麼還沒回來。等了良久,還是放下茶盞揚聲喚“來人”,進來回話的正是章回,托著鞋襪和孝服到跟前,一副急匆匆回來複命的模樣,“萬歲爺,奴婢在內造處耽擱了時候,找了好半晌,才找到一雙合適的鞋。”說著朝如約遞了遞,“夫人快換上吧,沒的著了涼。”

如約把一疊東西接過來,站起身道了謝,“外頭還在下雨呢,路上照舊會弄臟,倒不如帶回去,留著明天用吧。”

皇帝明白過來,她是覺得在這裡更換多有不便,轉身對章回道:“朕上外頭轉轉去,你替餘夫人守門。”

如約忙說不,“臣婦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讓萬歲爺回避。”

“那你為什麼不換?”皇帝道,“成服都是一樣的,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