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自從她麵前走過,隨口撂下一句“走吧”,人已經出了大門。
如約浮起一個無奈的笑,朝著廊前那些看戲的錦衣衛褔了福身,引得那些人慌忙回禮。
斂儘笑容,轉身朝門上去,邁出門檻的時候見他抱著%e8%83%b8,在車前站著。小廝放好了腳凳,如約沒理會他,提裙登上腳凳,不知他哪裡吃錯了藥,居然伸手攙了她一把。
她強忍著沒有收回手,趕忙坐回車輿內。剛整理好裙裾,見他冷著臉也擠了進來,她不太樂意,“大人怎麼不騎馬?”
餘崖岸道:“馬跛了腳,不能走了。”
他這樣的人,坐騎還能跛了腳,實在是笑談。她知道他的心思,無非是想挨得近些,占點兒便宜。也不戳穿他,隻是往邊上讓了讓,給他留出了好大的間隙。
他提著曳撒坐下來,人太高大,顯得車輿有些擁擠。如約調開視線,朝窗外張望,將近巳時了,好熱的天兒。街道上那些往來的行人們,個個臉上曬出了一層油汗,日光底下汲汲營營地,為著嚼穀奔忙。
餘崖岸的目光卻沒從她身上離開過,娶了她,實際沒有任何改變,她照樣遠著他,照樣給他臉子瞧。還有更壞的可能,也許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已經緩緩架起一張弓,就等著把他射落,拔毛剝皮吧!
但她好看是真的好看,他見過太多俗麗的女人,站在高樓上俯視人間,一副清高做派,眼裡的市儈卻掩也掩不住。她不一樣,富貴過、苦難過,在鹵水裡浸泡了一遍,愈發剝%e8%84%b1出了澄澈。
有的人就是有那種力量,明明你知道她危險,卻總在奢望她能改變,變得脆弱,變得亟需憐愛。然後你看她不染塵埃的樣子,覺得她可能沒有你設想的那麼複雜。她隻是個年輕的小姑娘,能有什麼壞心思呢。
不過眼下她還不能接納他,就算同乘,也是一路無話。他開始絞儘腦汁,試圖吸引她的注意,不想這回竟是她先找他搭了話。
“金閣老的罪定下了,皇上預備怎麼處置他?”
餘崖岸道:“還能怎麼處置,自然是秋後問斬。礙於先帝要下葬,這時候見不得血腥,沒有斬立決。不過那些族中的子弟和門生們,運氣就沒那麼好了,下獄的下獄,流放的流放,刑部已經開始著手承辦了。”
如約有些悵惘,果真覆巢之下無完卵,幾時都一樣。權柄握在那個人手裡,他要誰生便生,要誰死便死。目下金娘娘的處境定是很難熬,也不知送葬隨不隨行。她對皇帝,總有一股說不上來的癡迷,就圖人家長得好。現在這個漂亮男人要滅她全家了,不知她有沒有清醒,看明白自己的處境沒有。
餘崖岸見她沉思,蹙眉道:“怎麼,感同身受了?金瑤袀是自尋死路,仗著有功大肆結交黨羽,收受賄賂。皇上怕也有幾分看著金娘娘的情麵,否則這樣的人,找個沒人的地方摁死就完了,何必讓人嘀咕過河拆橋。”
“暗下殺手,不才是看著金娘娘的情麵嗎?”她淡聲道,“罪在金瑤袀一身,他悄悄地死了,不會累及金娘娘。眼下明著查辦,拖了一眾門生子弟下水,是為殺%e9%b8%a1儆猴。大人有意正話反說,是想聽一聽我的見解吧?”
餘崖岸微揚了揚眉,暗道不愧是許錫純的女兒,不似那位金娘娘,滿腦子兒女情長。可聰明的姑娘,看什麼都太透徹,實在是個不好糊弄的主兒。他沒打算和她過多商討這件事,畢竟容易牽動她的回憶,對自己沒什麼好處。遂隨口吩咐了句:“金娘娘那頭的事兒,你彆再過問了,沒得牽連了自己,自討苦吃。”
如約慢條斯理扥了下裙門,“大人不是應準金娘娘,要搭救金閣老的嗎。如今事兒沒辦成,心裡不覺得愧對人家嗎?”
結果引得他笑起來,“我答應過把人撈出來嗎?我隻答應她們,少讓金閣老受皮肉之苦罷了,我也做到了。金瑤袀在昭獄一個多月,沒有動過刑,身上連一塊傷都找不見,算是給了金娘娘交代了。這會兒金家那幫子弟,才是真恨透了金閣老,恨他以一己之力敗壞全家,早知如此,不如他們自己動手,趁早結果了他。”
如約歎了口氣,在錦衣衛眼裡,人都是冷血無情的,為了性命和前程,至%e4%ba%b2之間也能反目。
所以這樣的人,會有真感情嗎?她對他產生了幾分好奇,“聽說大人和先頭夫人是青梅竹馬,你多年未娶,是因為放不下她?”
餘崖岸的神色忽然黯了黯,“提她做什麼。”
“我想多知道些大人的過去。”她含笑說。
看來是打算知己知彼啊。
他涼哂了下,“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訴你。當初太子和晉王明爭暗鬥,早就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我擁護晉王,自然得罪了太子一黨。先頭夫人,不是生孩子難產而死,是著床之際被人暗害的。”他說著,那雙眼睛泛著冷冷的光,抬手在頸間比劃了一下,“一刀下去,一屍兩命。我的孩子,就快要落地了,卻沒來得及看這世界一眼。人性複雜,不是非黑即白,你以為的好人也許滿手鮮血,你以為的壞人,也可能是求告無門的苦主。而你,隻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看待一切,從未替你憎恨的人考慮過。說到底你也隻是個自私的俗人罷了,和我沒什麼不一樣。”
第42章
如約聽得怔忡,那一瞬她真有些遲疑了,原來他也有這樣的過去,先頭的那位夫人和孩子,竟也遭遇了慘絕人寰的屠戮。
她不是個不明事理的人,也真切地為他的妻兒感到不幸。但轉念再想,爭權奪勢下必定是兩敗俱傷,他隻說自己的妻兒被害,但在這之前,他是否又對彆人的妻兒痛下過殺手?
所以這是個先有%e9%b8%a1還是先有蛋的問題,難以查詢真相了。她隻是問他:“你憎恨太子身邊所有的人,所以一旦你們獲勝,就對那些人高舉屠刀大肆殘殺,你這是在泄憤,替你妻兒報仇嗎?”
“有什麼分彆?”他說,“為泄憤也好,為斬草除根也好,成王敗寇,不就是如此嗎。”
“我父%e4%ba%b2,他害過你嗎?”
他緩緩調轉視線,瞥了她一眼,“東宮詹事府是太子智囊,所有的密令都是從那裡發出的,有必要分清究竟出於誰口嗎?我失去了妻兒,他們就該償還我,所以你到我身邊來了,這是老天爺的安排,是冥冥中早有定數。”
他說得理直氣壯,在他看來,自己一點錯處都沒有。
如約咬牙道:“大人拿我當什麼?我是個人,不是物件。”
他背靠向車圍,低垂著眼睫道:“誰家娶妻,願意娶個物件擺在那裡?”邊說邊抬了抬眼,眼底迸出一絲微光,“如果我從現在起一心一意待你,像當初待先頭夫人一樣,你願意好好和我過日子嗎?”
如約不說話了,隻是幽幽地看著他,那眼神說不上是純質還是複雜,他也猜不透她所思所想。
他的心微微往下沉了沉,遲遲道:“其實你和她,有幾分相像。”
“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你才盯上我的嗎?”
實在是糟糕的巧合,原本她應當可以淹沒在人堆兒裡,不會引起他的注意的。
他的語調裡又帶了幾分調侃,“隻能怪你運氣不好。不過我說的像,不是長相上相像,是那份氣韻。我這麼說,你會不高興嗎?”
如約說不會,不走心,自然是不在乎的。她笑了笑,“我著實是沒想到,餘大人會如此長情。”
這是嘲諷還是發自真心,他不願意探究,剛才的問題她還沒有正麵回答,便重又言歸正傳,“我要你一個答複。”
她抿著%e5%94%87,低頭思量了片刻,眼下最缺的就是時間,和他的以禮相待。如果口頭上的應付,能讓他少些爬上床的急進,又何樂而不為呢。和他相處了幾天,雖然厭惡他的心一刻都沒改變,但至少可以承認他有一點好處,沒有對她用強,算是這人留有的最後一絲體麵了。
“大人要是真這麼想,那我就試試。”她說得不卑不亢,“大人果真是君子,我自然會好生和你過日子的,畢竟婚都成了,還能怎麼樣。”
“君子?”他不屑地嗤笑了聲,“餘某活了這麼大,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還要爭當君子。”
嘴上雖不服軟,心裡卻暗喜。一種很奇妙的感覺爬上心頭,想起少年時候和希音的相處,就是這樣戰戰兢兢,悸動不安。
可惜有些東西逝去了,追也追不回來,隻有另起爐灶,給自己尋些安慰。~思~兔~在~線~閱~讀~
馬車篤篤,拐進了白帽胡同。門前早就有人候著了,一見他們回來,忙上來迎接,把人迎進餘老夫人的院子,說已經預備好了午飯,讓過去吃現成的。
餘老夫人因家裡多了個人,每天很有心思張羅飯食。以前隻有母子兩個,兩菜一湯湊合湊合就完了,多了怕吃不完。如今可不一樣了,好歹預備上六菜一湯,外加餑餑點心香飲子,入席之前先讓他們溜溜牙縫,歇歇腳。
老夫人在一旁追問:“進宮一切順利啊?見著金娘娘沒有?”
如約說一切都好,“但沒見著金娘娘。金家發落了,皇上冊立了閻貴嬪為皇後,金娘娘名落孫山,往後怕是起不來了。”
“噢。”餘老夫人悵然,“沒想到金閣老落得這樣下場……元直啊,你都瞧在眼裡了,千萬長長記性。”
餘崖岸隨口應付,“我留著神呢,您放心吧。”
老夫人懶得兜搭他,又來和媳婦說話,“皇上登基五年,一向沒立後,怎麼這會子匆忙下詔了?”
如約拿手絹掖了掖嘴道:“說是敬陵修完了,先帝後兒要動身落葬,想是要皇後主持大局,才緊趕慢趕擬定了人選。”
“閻貴嬪?”餘老夫人琢磨了下,“東城吳良胡同那個大妮子?”
餘崖岸頭都疼了,“人家這會兒要當皇後了,您還管人家叫大妮子呢。”
餘老夫人嘖了聲,“在家裡說話,還忌諱那麼多?我記得上回見了她舅母,還和我抱怨來著,兄弟出了事兒,一點幫襯也沒有。怪道要住吳良胡同,實在是無良得很呐。”
餘崖岸端著茶盞拆台,“就算她想幫襯,有用嗎?”
實則確實沒用,無非成為另一個金娘娘,斷乎爬不上今天的高位。
老夫人心裡明鏡似的,又是咂嘴又是搖頭,感慨著獨善其身的人,反倒走得最快最遠。
當然宮裡的事兒不去琢磨了,還是好好排算時間吧,“明兒三朝回門,後兒隨扈,時候倒是不衝撞,就是忙些個,難為如約了。”
這裡說著,後麵仆婦進來招呼,請家主們入席。
如約攙著老夫人上花廳裡坐下,她是那種時刻透著和煦的姑娘,連聲口都是輕柔的,含笑說:“不為難,我是個閒不下來的人,在屋子裡乾坐著,反倒不自在。”邊說邊問餘崖岸,“大人明兒和我一道去吧?”
餘崖岸舉著筷子,“嗯”了一聲。
老夫人發笑,“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