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1 / 1)

琉璃階上 尤四姐 4279 字 2個月前

外麵大雨如注,滿世界喧嘩,隻聽劈啪的雨點子打在半支的窗欞上。窗底有緙絲海水江崖的袍裾劃過,兩把黃櫨傘一前一後到了廊下。

皇帝邁進門檻的時候,正撞見這副場景,金娘娘在南炕上坐著,讓宮人跪地侍奉她。

他最不喜歡嬪妃在這種清淨之地擺主子的譜,當即臉色就有些不好看,撣了撣身上濺到的雨點,“你不在永壽宮待著,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第25章

金娘娘嚇了一跳,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聽見他的嗓門就有種戰戰兢兢的感覺。仿佛他隨時會發怒,已經不待見她到極點了。

她雖害怕,但還是極力擠出了笑容,“明兒是浴佛節,今晚萬歲爺不是要陪太妃誦經嗎,臣妾特來侍奉萬歲爺。”

皇帝聞言卻哂笑,“朕侍奉太妃誦經,你來侍奉朕。恪嬪,這話說出來,你不覺得可笑麼?”

金娘娘傻了眼,發現自己果真又說錯話了,一時惶恐不已,不知該如何是好。

一股委屈勁兒湧上了鼻腔,她忍不住眼眶子發酸,幾乎要哭出來。以前他不是這樣咄咄逼人的,不管她使性子也好,撒嬌也好,他都隻是一笑而過,從來不和她認真計較。可現在不一樣了,饒是再遲鈍,金娘娘也察覺出了不對勁。反正就是她說一句錯一句,萬歲爺像存心找茬似的,橫挑鼻子豎挑眼。

她知道了,巨大的、失敗的預感充斥了她的腦子,看來她爹這回是真的凶多吉少了。否則他不會遷怒,或者說是再也沒了容忍她的必要……當權者,果然都善於過河拆橋。

但金娘娘有時候又不信邪,她覷覷他的臉,念頭不知怎麼悄然發生了轉變。也許他隻是一時不痛快,她爹辦事確實欠思量,萬歲爺不高興是應當的。但短暫的氣惱過後,是不是還會回到從前?也許過兩天,一切又會好起來的。

於是快要湧出眼眶的淚水,瞬間揮發殆儘。她小心翼翼蹭過去,拽了拽皇帝的衣袖,“臣妾想見您,又怕您公務太忙,不敢打攪。今兒好容易等到主子齋戒禮佛,趕忙上這兒來陪您,您不給笑模樣就算了,還衝臣妾擺臉子,臣妾來錯了嗎?”

她做小伏低,皇帝雖不耐煩應付,但也不能太下她的麵子,隻道:“英華殿禮佛要清淨,且到三更天才結束,你又不愛這個,還是讓他們送你回去吧。”

如約暗暗擔心,唯恐金娘娘被皇帝說動,果然回去了。還好,這回她的意誌很堅定,斷然說不,“萬歲爺禮佛,臣妾就在一旁跪著,哪裡不清淨嘛。您跟前不要人端茶遞水嗎,我在宮裡閒著也是閒著,在佛祖跟前儘儘心,添添香燭也是好的。”

但她的心思,皇帝哪能不知道,無非是擔心父%e4%ba%b2失勢,想儘辦法要來討恩典罷了。

其實她應當明白的,他這樣的人,絕不會容許朝堂上有權臣存在。現在的內閣糟爛透了,從內到外大清洗,不過是早晚的事。如果她能安於現狀,就算金瑤袀罷免了首輔之職,念在她跟了他一場,這宮裡照舊留有她的一席之地。但金紈素這人,他實在太了解了,生來富貴,掌上明珠般捧著,養出了說風就是雨,半點沒成算的性格。

倚仗娘家本無可厚非,但過於倚仗,以至於平時驕橫,進宮五年沒有結交一個知心的人,這是大忌。她平時看著風光,實則單打獨鬥,就像宮牆頂上開出的花,沒有遮蔽、沒有扶植,隻要風大一些,就攔腰折斷了。

皇帝自是沒有憐憫之心的,她說的這些不能成為她留下的理由。他轉開身,冷冷道:“朕再說一遍,回你的永壽宮去,明天該你出席的時候,你再來不遲。”

他實在是一點舊情也不講,金娘娘的心都涼了。臉色因天色陰沉更顯得晦暗,連%e5%94%87上的口脂也仿佛忽然褪去了顏色,嘴%e5%94%87無措地翕動著,喃喃囁嚅:“萬歲爺……萬歲爺……”

如約心裡著急,同情金娘娘的狼狽,更擔心和楊穩的計劃被打亂。逼急了,不得不開口替金娘娘爭取,“萬歲爺,我們娘娘是真心實意來禮佛的。這兩天一直在英華殿幫忙,昨兒還因勞累暈厥了,宜安太妃是%e4%ba%b2眼見到的。萬歲爺大量,菩薩慈悲,就算外麵廟宇,也大開方便之門,從不將人拒之門外,還請萬歲爺放恩典,容我們娘娘沾染些福澤。娘娘這陣子身上總是不適,能侍奉在佛前,有佛祖保佑,也許慢慢就好起來了。”

金娘娘頓覺安慰,搭在她小臂上的手暗暗緊了緊,示意她說得好。

話已經到了這個份兒上,也算是儘了力,萬歲爺要是再不容情,那也是沒辦法,隻好算了。

也不知到底是這番話有理有據,說動了皇帝,還是說話的人在皇帝麵前有分量,總之皇帝改變了心意,麵色雖依舊不善,但言辭卻鬆動了,“也罷,既然有這份心,那就留下吧。”

金娘娘大喜過望,忙向皇帝納福,“謝萬歲爺。”

皇帝沒有多言,由殿裡侍奉香火的太監引領著,上大佛前進香叩拜去了。

金娘娘舒了口氣,臉上留下笑意的殘骸,看上去尷尬又慘淡。退進梢間裡,人也沒了精氣神,垂著頭道:“皇上不待見我了,他眼神裡有厭惡,我看見了。”

其實喜不喜歡,一眼就能分辨出來。金娘娘覺得自己成了昨日黃花,被丟棄在了一旁,往日的榮光,也許從此一去不複返了。

但好在她作過一個正確的決定,就是把魏如約調到了身邊。偏頭瞧她一眼,這丫頭如今是香餑餑,在餘崖岸跟前有麵子,在皇上麵前也得臉。至於究竟是為什麼呢,也許就因為長得漂亮,得到了諸多便利吧!

金娘娘暗暗腹誹,其實看久了,這張臉無非也就那樣。不過是人有些小手藝、有些小才情,加上辦事踏實、態度謙遜、人緣很好……

唉,全加在一塊兒,男人要是還看不上,準是瞎了眼。

所以她確實是塊又香又肥的好餌料,金娘娘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姑娘,要不咱們拜把子吧。”

如約嚇了一跳,“娘娘,您哪兒不舒服嗎?”

赤摞%e8%a3%b8的拉攏著實太不遮掩了,難怪她像見鬼似的看著她。

金娘娘回過神來,難堪地摸了摸額角,“嘖……我還真有些不舒服……泛酸水,頭暈。說真的,咱們人是留下了,但萬歲爺不願意看見我。我戳在他眼窩子裡,彆又惹他不痛快,回頭當著菩薩訓誡我,我在菩薩跟前也沒麵子。我想了想,要不還是你替我吧,候在他身邊,他念完一頁,你就給他翻一頁。再不時問問他渴不渴,戌時之後給他預備茶點。”

如約聽她指派,覺得喘不過氣來,“娘娘往年就是這樣陪萬歲爺禮佛的嗎?”

金娘娘說可不是,“不過常是沒到戌時,就被他轟回永壽宮了。”

這算是解釋了皇帝剛才那句“清淨”,背後究竟蘊含著怎樣的深意。

如約笑了笑,彎腰替金娘娘抻抻剛才擦拭過的裙裾,好言道:“奴婢是下人,沒法子像娘娘一樣在萬歲爺跟前侍奉,這不合規矩。不過奴婢可以在禪房外伺候茶水,娘娘身上不好儘可歇著,奴婢是娘娘的人,替娘娘侍奉,就算娘娘儘過心了。”

金娘娘點頭,“打現在起,我就在梢間讀經書,不出去了,一切都交給你。”

如約心裡明白金娘娘在打什麼算盤,侍奉皇帝誦經禮佛是明麵上的意思,背後的深意,恐怕更是希望她能侍奉枕席。

這個時候,還有什麼可拒絕的。她裝作不知情,大包大攬地應承下來,“娘娘放心,奴婢一定謹慎當差,不給娘娘惹禍。”

把金娘娘安頓好,她從梢間退出來,經過西次間時,目光在角落裡擺放的佛龕上停留了片刻——

這時楊穩應當就藏身其中吧!他們都是螻蟻一樣的人,沒有高明的手段攪動風雲,隻有這種簡單直接,以命相搏的笨辦法。但願運氣好,能了卻心願,小人物有時候也能辦大事,早前高祖和晉陽王爭搶帝位,晉陽王那樣戰功赫赫的大將軍王,還不是被廚子刺殺,死在的小廳堂裡。隻要運氣夠好,他們也可以的。

緊緊扣住手上的茶盤,她沉住氣,走到了東次間門外。┆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天將要暗了,佛堂裡點起了通臂巨燭,照得內外一片輝煌。皇帝就站在那片輝煌裡,低頭翻看案上的佛經,指尖輕輕翻過一頁,真真養尊處優的手,骨肉均勻,白淨如玉。誰能想到這樣的一雙手,曾經沾染過那麼多鮮血和人命。

如約輕吸了口氣,低聲對門前的章回道:“師父,娘娘預備了雪梨菱角湯,讓奴婢給萬歲爺送來。”

章回伸手接過來,自然不會立時送到皇帝麵前,擱在一旁拿銀針試了又試,方才向皇帝回稟。

皇帝不領情,抬指一擺,東西給撤了下去。不過視線卻停在她臉上,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玩味,偏頭道:“章總管曾說你膽子大,朕早前不信,剛才聽你說了那番話,才覺得你確實是個不知進退的愣頭青。”

這可不是讚美,如約忙躬了躬腰,“奴婢見過娘娘的辛苦,也明白娘娘的心。娘娘隻是想討萬歲爺一個好兒,請萬歲爺明鑒。”

“那眼下人呢?”皇帝道,“找地方躲清淨去了,把活兒交給你,讓你在禦前聽令?”

如約有點答不上來了,暗想帝王心果然不可測。明明一再想遣退金娘娘,結果發現人不在跟前,又開始挑眼,百般地不稱意。

但是這會兒讓金娘娘過來侍奉,實在不是明智之舉。她得想法子搪塞過去,便道:“娘娘在梢間歇著,這兩日勞累,身上不大好,今兒趕著來英華殿,也是強撐了病體。”

皇帝譏嘲地調開了視線,“不是身上不好,是心裡不舒坦。你們侍奉左右的人,也要尋機會勸解著點兒,讓她心%e8%83%b8開闊些。不問人間事,才是人間無事人。她的根在紫禁城,外麵那些閒事少管,彆給自己添不自在。”

所以帝王之愛就是這樣吧,即便是%e4%ba%b2近過的人,到了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說撂下也就撂下了。

如約俯身說是,“奴婢記下了,一定轉達娘娘。”

皇帝垂下手,指尖一勾,把經書合了起來。

外麵正是暮色四合的時候,趁著入夜前還有一點微光,他負手踱出了次間。經過她麵前,淡淡扔了句:“跟著來。”

如約茫然看了章回一眼,見章回朝她使眼色,忙快步跟了上去。

英華殿前的院子裡種了幾棵菩提樹,因年頭長了,長得枝繁葉茂,站在底下,頗有不見天日之感。

皇帝繞著樹,緩緩轉了一圈,邊走邊道:“朕小時候喜歡來這裡,還愛爬上樹。但這棵樹太高了,上去就下不來,要是敢跳,沒人在底下接著,會摔斷骨頭,弄丟小命。”頓了頓問,“你見過這棵樹結的籽嗎?”

如約說沒有,“奴婢進宮不多久,這回是跟著娘娘,才得機會上這兒來。”

皇帝仰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