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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叫觀者都覺察出來的焦躁,可見是如何明顯——至少是在鬼燈眼中——可為什麼他能連遮掩都這般輕描淡寫?這是它第一次遇到這樣一個人……不,一個妖,他生命中在渡過的每一刻都像是在艱難渡熬,像是一棵要枯死的植栽,痛苦而掙紮得苟延饞喘,可他明明不是在生命最飽滿最鮮亮的時候?他明明是如此年輕,如此健壯啊。那他在承受著的究竟是什麼呢?

南疆的女媧遺跡確實極多,卻沒有他們要尋找的那一處。於是可以肯定,封印著凶劍的定然是一方避世之所在,避世到連傳說都不曾流散。

連鬼燈都覺著不耐煩了。它整天裡飄著,就見著東方安靜得、沉默得,像一幅畫兒一樣不緊不慢不輕不重得掀開在時光裡,縱然整個神魂都烙刻著想緊抓時間而不得徒然無力的悲哀,還是笑得輕描淡寫不動聲色。初時毛骨悚然,漸漸得,有所理解。

真有趣啊。他有天神般俊美純澈的顏貌,卻斑駁了一個噩夢一樣的魂魄。

‘你所說的愛折磨你到這般地步,’鬼燈嘲諷不解又莫名有種高山仰止的感覺,‘可你還是這般坦然。’

“不過庸人自擾。”東方道。

‘可你的心不是這麼想的。’鬼燈簡直好奇到想將他整個兒剖開,將那些妖身與神魂的東西分開,剮出五臟六腑三魂七魄,細細查探他到底與自己有什麼不同,對於未知的事物,即使充滿了抵觸心理,妖鬼與凡人一般都有著矛盾的探究態度,‘你簡直就像個複合體,把自己的外表與真實完全割裂開,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它真的不能明白。可這種叫做.愛的東西,叫它光是注視著就覺得疼,仿佛還是血肉之軀時,曾心慕那株荊棘中的紅花,美到勾心奪魄,可碰一碰都恐手掌被刺穿鮮血淋漓。明明是一個怨煞凝合而成的鬼魂,卻覺得這種虛無的東西比什麼都要來得恐怖。

鬼燈在再不能忍下去的時候,下了地界。它不應該去的,哪怕是妖界都比地界來得好,可它還是去了。當初以鬼形現世,它好不容易才擺%e8%84%b1地書束縛,現在要去的卻是對鬼魂束縛甚嚴之地,進去一趟,便自動成為地界之民,魂魄裡就有了烙印,後來若要再回人間所受的規矩便更大了。

可它隨性慣了,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它正是在回應鬼氣召喚踏足地界時,才明白自己這樣做的緣由。它想它該與東方分開了,同行的這段旅程是時候終止,它有自己想要去做的,正如東方繼續他的宿命又或是為破除宿命而做什麼。

鬼燈回到人間,將所聞轉述東方:‘地界有一境名幽都,為女媧眷屬繁衍之地,監視天下所有凶劍,履行女媧大神當年予下天道之因果。女媧真神自古居於幽都中央,我不敢進,隻探聽到幽都東為女媧族先民,西為龍淵舊部,人間界與幽都氣運相連之地有七處,應是你所說七柄凶劍封印之處,其中一處,名為烏蒙靈穀,正是在南疆。烏蒙靈穀世代供奉女媧,封印的正是凶劍之一的焚寂。’

知道了名字、要找尋到其所在便很是簡單。

這是南疆僻遠之地一處穀地村落。南疆之地風景便與中原大為迥異,許是烏蒙靈穀源自於遠古之地的族類,建築之風與南疆眾地相比竟也很獨特。

一妖一鬼立在山巔靜靜往下看,巨大的女媧神像在一片陽光樹影斑駁中呈現出幽謐恬淡的色彩,活潑的瀑布溪流穿梭而下,平坦的穀地分布著無數亂石淤泥堆砌的矮坡,長滿了嫩黃軟紅的繁花,精致的木屋便坐落於其上或依著矮坡而建,有繩索棧橋與木梯彼此相連,石台之間偶有古老的圖騰石柱,遍布著青苔淤蘚的痕跡,凝結如霧般輕盈的靈氣彌漫在此間,叫觀者一眼便覺出濃濃的溫柔與細膩。

誰能想到,這樣美麗的地方,封印著一並源自太古仙人撕裂魂魄的凶劍呢?那樣衝天惡念的凶煞之氣竟被蒙蔽得絲毫不存,此地的人們無憂無慮得生活著,輪回渺茫,諸世變轉,再無人能記得曾被封印的所有苦痛與不甘。

‘你就光是看著?’鬼燈懨懨道。它在白天照樣現行,但陽氣太盛,總歸會覺得不舒服。

迎風而立的身影依然如當年初遇時那般清俊幽雅。青衣墨發,手中拄著蒼翠欲滴的竹杖,眉眼靜謐,淡淡的不自覺的笑意猶如清月之輝。

‘多少年了,幽都為地界所蔽,人間界已離得天地兩界太過久遠,縱然是封印之地也已成孤島,女媧大神的視線不可能再穿透三界屏障直達此地,你要做什麼也不必顧慮這些。’鬼燈如是說道。它已經不想要這劍了,在探聽到烏蒙靈穀來曆之時已然探聽到焚寂劍的由來,於是驟然明白同行者的秘密,這不是它該觸碰的存在。

“憑一己之力突破封印之地,屠儘守護者,奪回凶劍?”東方道。

鬼燈沉默了一下。東方雖為妖身,卻是善妖,還是草木一族,能為雖不能說弱,但沾上人命業力,那就什麼都說不好了。

‘那你待如何?好不容易尋到。’

東方靜靜望著穀地中的村落,很久之後,笑了出來。

“我還未到絕境。”他低低得說,緩慢得,像是在說服自己,“我……還有一世。”

沒有沒腦忽然的一句,鬼燈卻是瞬間就聽懂了。

沒有把握,這地方延續數千年,又有遠古大神做後盾,若說背後沒有底牌都說不清楚。他還沒到窮途末路的時候,所以不會拋卻所有殊死一搏。

‘所以呢?’鬼燈又問。

東方沒有回答,隻是轉頭看著它,忽然道:‘你要走了?’

鬼燈飄飄忽忽得懸停在虛空中,也是很久以後,陽光下越發昏暗的蓮花燈內燃起虛虛一點光火,光火慢慢拉長,現出一個男人的身形。

鬼燈站在東方身側,裝束仍是人族劍修時的模樣,風拂過這個虛影,卻穿不透他之身形,揚起那無所束縛的長發,懶散肆意到極致。

‘我會長居地界。’

“是什麼促使你做出這樣的決定?”東方也有些好奇了。

‘在枉死城遇上一個有趣的鬼。’

——它就一直那麼自在。這自在不是說一定要%e8%84%b1離天道掌控,把自己孤立出世道,而是始終擁有那麼一顆心,不在乎一切,不顧及所有,想要去做什麼便去做了,我行我素,隨心所欲。

東方笑著點了點頭。若是很久很久以前,他或許會欣羨這樣的逍遙,但不同的存在總該有不同的軌跡,他的宿命裡,隻要有一個阿湮,他已經可以不再去計較曾經的一切。

與當初相遇得猝不及防不同,鬼燈走得簡直可以說是順其自然。

從來都是過客,一段旅程,不過中途遇見,然後一起搭乘上一股南下的風,風停止了,其中一個過客也就走了。彼此都沒有在對方生命中留下什麼,就跟那風吹過一樣淺淡。

東方在南疆又待了很長時間。他追尋那些古老的傳說,在遠古之時的先民口中代代流傳下來的故事,他換了苗民的衣飾,帶著他的竹杖住了好些年,然後在某一個清晨,注視著山那邊緩緩升起的朝陽,那些金輝與霞光映照到臉上,仿佛一種忽然降臨心台的明悟,於是知道,該走了。

數千年。千年前洞靈源上那四季繽紛的長春木。又千年前酒館外紛紛揚揚的大雪。再千年前大荒之地戰火血水淌成的河流。複千年前終究覆滅於時光之河的榣山。

他沿著這條路,慢慢往回走。

這一路上,隻有他的阿湮,從頭,一直陪伴到尾。

然後貪念滋生,勢不可擋。▲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在路過江都的時候救下一個小女孩。天生開了的天眼,懵懵懂懂,不知自己所為是何等驚世駭俗,釀災成禍。他也不是偶然發的那麼個善心,隻是遇到了,出手了,無所謂救與不救。

他在邁進琴川城的時候,又逢到一場燈會。他一手捏著已經微黃的竹杖,一手提著一盞蓮花燈。在那燈影幢幢光火朦朧闌珊的街道上,漠然長立。

就是這裡了。他想著。

恍惚中他見到青衣的女孩提著燈走遠,然後在某一個瞬間,回過頭,對著他微微一笑。

幻覺消失。他的心臟猛烈而劇痛得跳動了那麼一下,他卻緩緩地,笑了起來。

東方先生繼續往前走,走回昔時的王朝宮闕,走回他曾教樂的書院,走回那滿山的桃花,走回那個鮮紅的樂坊。

數十年匆匆而逝,在一條路再也走不下去的時候,他回到了琴川。

手中的竹杖,已經枯黃。

110110

兩百年的時光空渺如升騰起便杳無蹤跡的青煙,從春到夏,自花紅往葉落,短得像朝晨對鏡輕輕梳過的那一捧墨發,黃昏時已如薄雪般蒼白,又漫長一如曾無數回停駐在他簷下的等待雨停的雁鳥,在來日高昂著脖頸銜枝飛走,此後年年木深花開好,也再未有蹤影。

於是念想就成了砂礫,一絲一縷在指縫間滑走,被風吹得洋洋灑灑,該找的,都再找不回。

他留在這城裡時,白磚烏瓦的小居院門前長了棵清秀的榆錢,驀然回神時,那樹已高過了屋頂。春風吹開第一抹綠,過往的人抬頭時便總能透出幾分垂涎。

當年有個跑來摘榆錢的孩童,爬到樹上卻下不去急得直哭,小夥伴們一哄而散,他抹著眼淚,然後坐在樹丫上好奇又天真地往院牆裡看,看那個年過知命的人靜靜坐在石凳子上,依然清風明月、蕭疏軒朗,一手搭在石桌上,一手拄著支泛黃的竹杖,身前放了一壺酒,卻攤著兩隻酒杯,望著門口一坐就是一整天。

自此,從半百看到古稀,看他傴僂下腰背,蒼白了頭發,如手中的竹杖一般枯敗。

後來這個孩子長成寬袖博冠意氣風發的仕子,臨行前在院中斂起袖恭敬得俯身下拜,說東方先生,我們雖無師徒名分,但學生心中早已敬您為恩師……謝過先生多年來的指點。

這城裡的水啊,溫柔清麗得像是絲綢般流淌過每一個河渠,石頭壘的彎彎的小橋,取水的台階邊傾俯著腰肢映水顧影的垂柳,臨街店鋪的木門在風中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雨下得多了長年不散的水汽凝成淡淡的霧彌漫在空氣中,猶如水墨描摹的秀色,迤邐動人。

那個拿著斷線的木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