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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明知道他生命中那些最美好的東西都不被允許,總要在這有限的時間裡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灰飛煙滅,即使守著那些他最珍視的東西,可心裡無時無刻不在等待著避無可避的厄運降臨——當真見到這些慘狀的時候還是會痛恨到難以抑製。

這是他為人的最後一點嘗試,這個名為蓬萊的地界,安寧祥和的世外樂土,他掩去自身百千世的瘡痍,以為能夠握住一點自由,可原來該存在的,無論你怎樣自欺欺人還是存在,注定要毀滅的,也不會因你的意誌而有任何偏差。

最難以忍受,這天命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降臨。心心念念想要尋到時間與空間的法則,卻要他知道,蓬萊毀滅的死生之地才有空間法則的碎片,陰差陽錯的厄運不曾停歇,這無法衡量的得失卻能叫人苦痛到極點,卻連怨艾都無法訴說。

冥冥中的一切竟是如此可笑,如此慘烈!

白衣倒在地上,幾乎有一度意識都陷入黑沉之海無法回返,很久之後慢慢睜開眼,看到蒼涼的地域自己吐出的一灘鮮血。整個蓬萊都陷在灰暗慘淡的氛圍中,仿佛不真實的記憶,一切都好像失卻了顏色般蒼白而黯然,這片鮮紅落在上麵,竟會叫反差強烈到驚心動魄。

心神的重創已經在加快身體衰敗的速度,這軀殼還能支撐多久,連他已經都無法估摸了。

他抬頭看了看枯萎的長春樹,艱難抬起手,探入一份神識。

時間法則已了然入心,空間法則的碎片在此地盤旋,為時間所吸引,牽連成綴,灌注入他識海。每一刹那都有無窮的畫麵與片段閃逝,沒有情節,毫無邏輯,某個瞬間他猛然一怔,直直又吐出口血來。

血液滲入長春枯去的枝乾,在蒼頹乾涸的死皮中映出一抹豔色。然後,那個地方,緩緩得就綻出一朵花。是綠色的,鮮活至極的顏色,靜美的碧花——猶如那年他來到蓬萊時,見到滿樹長春的碧花。這年還是春,所以就連留存的花碩也是碧色。

此間,除了他之外,唯一的生機。

白衣摘下了那朵花。

一句話硬生生打入腦海,而花瞬間湮滅於他指尖。於是除他之外唯一的生機也不複存在。

‘時機未到,莫要成妖!’長春留下的最後之言。

他曾循著一抹感念至極的氣息來到龍綃宮,在那裡見到一把榣山若木製成的箜篌,他盯著它看了許久,倏然落淚。那一年他的鳳來在天劫中被打成焦炭,與太古所有的牽係就在本體毀壞仙身崩潰的那一刻,了然無存,太古之後榣山失落,天地間再不複存在那片叫樂神流連的水湄,可沒想到,在經年之後,又在人間逢到故時之物。若木之色仍灼灼耀華,那穿越時空的一聲輕歎與慰藉,深入神魂。

龍女綺羅帶給他一句話,是阿湮留下,喚他莫回衡山,去尋長春,再者,前去妖界。

長春說,現在時機還未到,叫他千萬莫妖化。

白衣拿手按了按%e8%83%b8口。在那殘魂至深處,為一柄神扇所鎮壓之地,那架森森的骨骸似乎在震顫——在還未化妖之前,他已經成了魔。

想來,這一身渡魂而來的人的皮囊竟有這般用場。掩去了那入了魔瘋狂叫囂著要毀滅天地的神魂,掩去了那扭曲苦痛厭棄諸世憎恨著自身的精魄,掩去了生生世世被打落塵泥毀滅殆儘的記憶。

不為人時,苦苦渴求著這天底下作人該有的一切,可他不是完整之人,這天地厭棄他拋卻他,偏偏他又有人的一部分,叫他沾上人總會有的惰性,貪戀溫暖而退縮而猶豫。到頭來,阿湮不在了,曾予他一個平靜之地的國度毀於一旦,一無所有。

那麼,還要為人做什麼?

白衣抬頭看了眼懸浮著斷垣殘壁的天際,時空都是靜止的,他在這裡鮮活得存在,看一眼,都恐為那無限繁華的衰敗與東海揚塵的滄桑挫傷骨子。

來自於上古鳳凰遺骸中的某些東西,順著血液蠢蠢欲動,他想起那年在羅浮劍境弱水界中看到的畫麵,開天辟地的神靈,隕落而長伴不悔的鳳凰,地獄般黑沉的憎厭與怨念不斷複生,瘋狂的欲念與苦痛糾纏著神智無法停歇,他想起阿湮不屬於這人世的雙眼,想起亙古大荒之前的夢境中將他收攏在掌中的神祇。

天毀鳳來,打散他仙體,天毀輪回,叫他無法為人,那麼成妖罷,入魔罷,兜兜轉轉世間數千年殘破輪轉,卻還是回到最先開始的選擇,走錯了路,將自己逼到如此絕境,餘下僅剩的,也不過殊死一搏。

白衣收攏在此地界飄蕩的諸法則碎片,完全掌握空間法則的運用之後,終於離開蓬萊。

時空將這地域完全割裂,有些空間甚至是他都無法觸摸的存在,可他在某些地界見到簡陋的墳墓,那些漂浮的屍體有了矮矮墳頭的歸宿,石碑上的刻痕扭曲而模糊,但……他是不是可以認為,還會有人在那天災中逃過一劫?

*

衡山之頂,冰白的鳳凰如這人世的千萬年一樣,窩在梧桐木上默默注視著蓮塘中的魂體。

連她都看得出來,在這輪回一世一世的磋磨中她的魂力越來越黯淡,能維持完整的魂魄回到這蓮塘中接受修補,還要靠她當年剝出靈力灌入其中的那粒石珠。

還能有幾世呢?雪皇想著。這樣苦痛的歲月什麼時候能夠終止呢?

她想到三十三天外混沌氣流之中若隱若現的宮殿,想起沉睡其中不知何時醒來的神祇,在這山巔縛地為界無法離開的時間中,她艱難得將大荒之後所有的時光一一回顧,然後自己把自己感動得淚流滿麵。

在蓮塘邊,梧桐木不遠處,一株小樹正迎風慢慢生長,大約長到丈高便停止了往上竄,而是慢慢伸展開枝椏,然後倏然綻開碧色的花碩。

那些花顫顫巍巍的,迎著滿池青蓮,卻也是分外清麗。

雪皇在梧桐枝葉間探出腦袋看了一眼,空抹把眼淚小不爽。

阿湮在蓮塘中睜開眼。

東海的暗流,白龍王前來帶走她,那冥冥中有預感卻無法確切知曉的訊息……直到離開蓬萊,在海上靜靜等待此生終結之時,她才隱隱有蓬萊將會遭遇什麼的認知。可正如之前無數次的靜默一般,這一回,也無任何兩樣。

縱然已在輪回中遺失了太多東西,她源於神祇的某些東西依然根深蒂固。若你一舉一動都曾能對這世界產生翻天覆地滄海桑田的影響,你也會習慣對一切靜默無聲袖手旁觀。就像很多次以前,她隻能眼睜睜看他自己踏入絕境一樣,很多次當天命要來毀滅她,她也隻能靜靜等待著毀滅降臨。

可她也有想要的東西啊。三十三天外的神祇無欲無求,可她隻是隨這輪回輾轉流離的一個魂體,她踏入這世間,為天道所捆縛,她受這人世這些凡人的影響太深,她也會有想要的東西啊。想與他長伴,想叫他自由,想太古遺失的記憶重來,想那寂寞了億萬年的神祇也會有一點牽念,可怎麼才能做到呢?

白龍王想救她,但最終隻能痛苦得看她停止最後的呼吸。她為輪回排斥返回到蓮塘,恍惚卻也聽到那聲破穿時空的撕心裂肺的龍鳴,他叫她想起很久以前,西玄福地中眼睜睜看她化為一座石像的殘魂……她也感覺到痛的,她能感覺得到痛苦的,哪怕是短暫的瞬息的停留,就算身體無法保留住疼痛的記憶,誰能說,這痛不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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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待在蓮塘裡,任由靈氣衝刷著魂魄中的雜質,這也是痛的,一波一波綿延無儘的疼痛。越是輪回,%e8%84%b1離輪回時所受的痛便越重。

魂體還未完全,輪回不會叫她再一次轉生,阿湮抬頭對著雪皇安撫得笑了笑,然後望著她托白龍王在洞靈源取回的一根樹枝。那樹枝現在長成了一棵小樹。

她一看它,那小樹便向她輕輕搖晃著滿樹的碧花。

長春又被毀滅了一次,這是堪比開天辟地此世排斥破滅它時那般的危機,可當那根樹枝落入她手中,便代表天地間再無任何事物能夠再將它毀滅。

因果便是這樣神奇的事物。她不是青華上神,她隻是一縷即將消失殆儘的神念,可她又確實源於上神的一部分,有著她的思維她的威嚴她在這人世的一切尊榮,她影響不了三十三天外的神祇,可她所做的一切,天道卻也會將它記在上神的頭上。

當她接下那根樹枝時,便意味著,她承接下屬於長春的所有天命。它已與她息息相關。就像那年她在不死火山,帶回這世間注定的最後一隻鳳凰,從此因果相連。

“阿湮阿湮,現在怎麼辦?”雪皇呆呆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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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怎麼辦呢?”雪皇說。

殘魂得到時空法則,雖說要借此貫穿碧落九幽找尋到星辰地幽宮的位置仍舊不易,但也算是有了可行之法。蓬萊毀滅,阿湮又要叫他去妖界,又叫長春轉告他不能在此時借鳳凰遺骸化妖,那他該怎麼找尋到前行之路?妖界入口也不是那麼容易找到的!

而且問題是……“阿湮你為什麼硬要他去妖界?”

雪皇隱隱知曉不叫他現在化妖的理由。上古鳳凰的遺骸太過逆天,更奈何裡麵還包含著一個強大而無主的命魂,一旦為殘魂所吸收,定然會叫此世孕生一個超越大妖之妖,或許是天妖也說不定,這天地怎會允許人間出現這樣的存在?

而且,畢方的那柄神扇,它唯一存在的意義便是與遺骸共生,那遺骸是鳳骨自己贈予他的,必有叫他完全得到之法,於是天知道這扇子會有怎樣的歸宿!太古的神物,畢方大神的唯一遺物,一旦出世……連諸天神魔都無法聽之任之好麼!

所以得選擇一個好時機。化妖,取出命線,破滅阻攔的各種力量,一氣嗬成,不能有任何差池。那麼去妖界對他現今有什麼助益?

那個殘缺的魂魄已經斑駁了太多東西。仙氣妖氣魔氣人氣各色斑斕,哪一樣作亂起來就足夠叫他消逝於天地,偏偏那許多東西竟彼此安然無恙得共存,甚至藉由渡魂之術悄無聲息收攏在凡人之皮囊中。若非阿湮%e4%ba%b2口予她說,雪皇都不知曉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天底下的樂神,隻有太子長琴一位,天道還未成形之前,此世的法則就已定下他為樂神——哪怕那時他還未在世。於是即便是他被貶落,失了仙骨,殘了魂魄,甚至不複太子長琴之名,他仍是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