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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擲溫柔 阿堵 4243 字 2個月前

夜,那……那傅楚卿偷營刺探,我當時就應該告訴你。我不該瞞著你,不該心存猜忌,盲目逃避,自以為是,妄動殺念。以致讓小人有機可乘,興風作浪,幾乎釀成大禍,無可挽回……”

想到他因此遭受的種種苦楚,所有絕望痛悔重回心間,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像拿刀子割自己的肉。

“子釋,我知道錯了。你跟我說的那些話,我都沒真正好好往心裡去。我現在才明白,自己有多愚蠢。那些事情,我不願問,也不肯你說,還以為是在保護你,其實怕痛的……是我自己……我做了懦夫,還認為你在毫無必要的逞強。我太自私,也太自負。一心恨他傷害你,被私情恩怨蒙蔽了眼睛,始終沒能看清楚,從頭到尾,已經傷害你的人,能夠傷害你的人,都是我……是我……”

長生簡直就要痛哭流涕,忽聽見他的聲音涼颼颼冷冰冰響起:“你也知道是你害了我啊……”

話音沒落,一個枕頭劈頭蓋臉抽過來,“呼呼”作響。子釋本來壓根兒沒想弄成興師問罪,奈何某人心虛太過,上來就直接招供。這番懺悔,抖出好些之前都沒想到的陰暗心思。看他垂首認錯的衰樣,越看越來氣。

“你個混帳……”一邊抽他一邊喘,切齒痛罵。後邊順口就要帶出“王八蛋”三個字,冷不丁意識到這家夥骨子裡是個多麼小心眼的小氣鬼,硬生生咽回去。

“枉我挖空心思替你著想,浪費多少口水腦筋!你口口聲聲叫我相信你——相信你?!滿腔心血全打了水漂,連累多少人無辜陪葬?差點把自己小命都搭進去,咳!咳!……” 幾句話說急了,枕頭甩在一邊,捂著%e8%83%b8口猛咳。

“子釋!”長生嚇得一把抱住,“彆生氣,彆生氣,打我罵我,都好辦,彆把自己氣壞了……”怕他剛喝下去的藥又激得吐出來,在%e8%83%b8腹間輕輕揉按順氣,“才剛好一點兒,千萬不能再犯,再來一次,我不嚇死也要急死……”

子釋愣愣的坐著,任由他殷勤伺候。半晌,喃喃自語般低聲道:“你知不知道,那時候,從蘭台司書庫裡出來,身體……好像冰塊一樣化掉,好像沙堆一樣散掉,我以為,這一回,真的……死定了……”

淚珠靜靜滾落,燈光裡如星輝閃爍。

“想死的時候,不讓你死;不想死的時候,偏不叫你活——嗬,老天爺,不就專愛乾這種事麼?”

“子釋,我不準你死!我不會讓你死!”長生緊緊箍住他,“我不會讓你死的……你忘了?除非我死,你才可以死。隻要我活著,誰敢讓你死?——我要做皇帝,我是天子,才不管老天爺怎麼想!”

子釋揚起嘴角笑他。

“不要哭。彆哭……”

“我哪有……”抬手一擦,濕漉漉全是淚。

“對不起,子釋,對不起……”長生一邊%e4%ba%b2他一邊懺悔,翻來覆去隻有三個字。

“其實……就算你一早便告訴了我,又怎麼樣呢?即使我能猜到些什麼,也多半鞭長莫及,未必就能改變最後的結局。”子釋靠在他懷裡,平息著情緒,回想自己開始本來打算要說的是什麼。

“也弄不好,反而猜錯;又或者,額外生出彆的枝節來。長生,我想過了,換作我是你,當時當地,一樣無法開口。至於……你不許我說的那些事,我卻非要說,究竟……是為了讓誰更痛呢?我隻知道,不能不說,遲早要說。可是,卻並未用心想過,怎樣更好的跟你說——自私,也自負,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反手抱住他,“所以,不要再說對不起了。”

長生摟著他躺下:“你一點兒也不自私,也不自負。不要這樣說自己。”

“是麼?你說什麼便是什麼好了。”子釋圈著他的腰,蜷縮在懷裡。

“這次西京的事,雖然沒有得到最好的結果,但也算很不錯很不錯了。就大局而言,除去多死十幾萬士兵,跑掉一個皇帝,其餘和預想差彆不大。——不過,你可知道我為什麼希望逼趙琚主動投降?”

“知道。”長生停一停,又補充,“知道一點。”

“皇帝太子齊齊開門投降,跟皇帝自焚而太子被迫投降,效果差彆大了。但是,這隻能算小遺憾。至於更大的遺憾——

“所有的史書,都告訴我們: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盛衰起伏,治亂循環,人事由之,天命使之。天命這個東西,史書已經寫得很明白:對上位者而言,除去運氣成分,剩下的就是民心。乾得好,得民心,便接著乾。乾得不好,失了民心,便換人乾。道理好講,可惜掌權者享福享到忘乎所以,乾著乾著就不記得了。因為人有天生的弱點在,沒法指望誰永遠乾得好。有始必有終,有勝必有衰,所謂治亂循環,眼下還看不出避免的可能。

“但是我想,乾得不好的人被打敗了,應該允許投降。大夏國曆來的習慣,改朝換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從來不許人投降。因為不許投降,於是常常拚到山窮水儘,斬草除根。每一次亂世降臨,不管後來統一天下的君主如何聖明仁德,都免不了人口銳減,資源消耗,財富浪費,整個國家蕭條若乾年,文明停滯甚至倒退。

“失敗的一方困獸猶鬥,負隅頑抗;勝利的一方趕儘殺絕,不留餘地。因為在不許投降的傳統和環境下,大家都不敢停手,不敢投降,直至一方徹底消亡。以巨大的集體犧牲和無法估量的代價,給失敗者陪葬。過去那些贏家,或者能力不足,或者肚量不夠,更多的,是兩者皆無,想都不要想。你說你要當皇帝,我就覺著,沒準……你可以做到呢。至少,給後來人立個榜樣,叫他們知道,這樣,也不是不可以……”

長生這時候才明白,自己究竟錯在哪裡。

——我看輕了他,更看輕了自己。

不是他不相信我,而是我,不夠相信他。

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聖人無私利。

天下之大利,即天下之大義。

循天道,守良知,博至善之利,求永恒之義。

他早已給出標準和期待。是我,辜負了他。

子釋翻個身,枕在他胳膊上,仰麵歎息:“唉……什麼叫人算不如天算?大概……還是時候不到吧……”

空前的懊悔、自責、慚愧,令長生恨不得給自己兩巴掌。

原來,看似已經到達同一個高度,卻還是我在山巔,他在雲端。

一時灰心喪氣,一時又滿懷委屈。

雙臂抱著他挪一挪,轉眼人已經到了上麵,手肘撐著不壓到他。

“子釋,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我不明白的時候,你要告訴我啊!”

“我們……一直太忙了,還來不及說到這裡,然後,便失去了機會。”子釋伸手慢慢把他拉下來。

上麵這個半推半就:“沉……”

“就是要沉……才好。”

到底不敢全壓下去,隻放了三分重量在他身上。

“呼!”子釋長籲一口氣,兩隻手扣到他背上,似乎十分滿意這種沉重而厚實的壓迫感。

“不光因為沒來得及——在此之前,你怕,我也怕。有些事始終沒說透。好比一鍋沒熬開的糨糊,攪是攪和在一塊兒了,可還沒到火候,透明度不高,韌性不強,粘性也不夠……”

長生聽到這裡,一肚子震撼愧疚嚴肅認真統統打散,“噗哧”一聲破功泄氣,整個兒跌在他身上。の思の兔の在の線の閱の讀の

“哎喲!”

順勢摟著他輕巧的打個滾,自己墊在下麵,再把被子拉過來蓋好。

子釋虛驚一場,往他%e8%83%b8`前狠咬一口。隨即像隻小小的狸貓幼崽般,乖乖趴在他身上。腦子迷糊起來,後邊的話便有些懶得說了。心底深處一個聲音不期然冒出來:“彆偷懶!李子釋,不要偷懶!”

是麼?不可以偷懶。還能躲到哪裡去?不能偷懶。

“長生,你怕什麼,我大概是知道的。我怕的是什麼,你知道麼?”

長生不說話,隻把他摟緊些,一隻手撫摩著頭發。

“到西京的第二年,我覺得,你也許已經死了,心裡怕得厲害,怕到不能想。後來……發現傅楚卿還活著,恨不得乾脆死了算了。黃泉路走出一半,沒找著你,打了兩個來回,終究不敢死。不能死,便隻好接著活下去……

“無論他對我怎樣,我從來沒有願意過。雖然不願意,也就這麼著了。如果你不來,我想多半會照樣過下去,直到……過不下去的那一天。

“我曾經以為,對於傅楚卿,是怨恨,是厭惡,是無奈。過了好久才意識到,其實,還是害怕。因為恐懼,才會任由它變成麻木的習慣。我怕的,並非這個人,而是整件事,是遭遇本身,是看不見摸不著的……無常命運……

仿佛心有餘悸般微微顫唞:“所以,仙閬關下看見你,你可知道,我有多害怕?怕得魂都要散了。你越堅持,我就越害怕。我越害怕,你就越堅持。我可真是……拿你沒辦法呐。”

“子釋……”長生一句“對不起”到了嘴邊,又咽下去。無聲的勒緊了胳膊,把他慢慢揉進自己身體,給他最堅固的屏障,最嚴密的保護。

“明知道怕也沒有用,總覺得老天爺在閉著眼睛算計。不管我選哪一條路,定有出其不意的陰謀陷阱,等在某個地方,等著我最沒有防備的時候,掉下去……

“初九那天,你半夜離開,去南邊攔截趙琚。我當然知道不必擔心,卻怕得沒法合眼。等到聽你說,傅楚卿早已來過,想到他的報複,想到他竟然又逃走了,竟然還是死不了,竟然……沒有燒掉我的書——”

整個人瑟縮成一團,仿佛要從長生心口汲取力量,才能把話說完:“他為什麼不肯燒掉我的書?他會愛惜這些破片爛紙?他會顧惜我的勞動心血?真正窮途末路,還有什麼比逃命要緊?真正由愛生恨,又怎能這般冷靜周到?他這是告訴我,他還沒有死心。留著那些書,存心要你我難受——向我示好,更向我示威。哼!他以為我會感激——”

話越說越狠,人卻越縮越厲害。長生猛然翻過來把他整個覆在身下,連綿不斷的輕%e5%90%bb落在臉上:“子釋,不怕。我在這裡,什麼也不用怕!”

子釋閉著眼睛,長睫簌簌顫動:“他賭中了。我還真是……非感激他不可。”

長生忽道:“我寧肯相信他是不忍心。他也一定知道,那是你的命。燒了書,就等於要你的命。他下不了手。”心中冷冷的想:無論如何,就為這點,不妨賞你一個全屍。

“那又如何呢?老天還是讓他跑了。見到你之後,我本來都覺得,也許,真的可以無所謂了。但是,西京局麵最後竟會搞成這樣,眼看楚州的水很可能被他攪得更渾——此人已經非殺不可。隻恨一時竟殺不著,我竟不能要你不管不顧去殺他,他竟敢留著滿地庫的書威脅我……你叫我,怎麼能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