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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擲溫柔 阿堵 4326 字 2個月前

吃好喝招待,恭請上路,浩浩蕩蕩前往陰曹地府。

為了貫徹執行靖北王“可以哀,可以傷,可以痛;不能怨,不能怒,不能仇”的指示,道士們提前商量演練了一夜,務求整個儀式隆重肅穆,誠摯悲憫,感化死人,感動活人。

當然,感召力之外,威壓與震懾也是很有必要的。

除了香燭花果、酒肉糖餅這些供品,燒紙誦經、舞劍畫符一係列形式,中間特地設計了放血生祭的環節。

人們曆來相信,鮮血和生命能夠讓某些強大的鬼神得到滿足,同時叫惡鬼妖怪不敢作祟。這種矛盾重重的投機邏輯充分暴露出活人的怯懦,所以,儀式營造出來的威壓與震懾,與其說是祭祀鬼神,不如說是嚇唬活人。

長生不追究這些,他隻知道這樣做會很有效。

比如老百姓沒辦法了,就會認為今生不得好死,乃是因為前世作孽。活人對死鬼的要求,無非趕緊安安生生投個好胎,下輩子重新做人,千萬不要半夜偷偷摸摸出來鬨騰。

——由此可知,這場祭祀的功德,足以與之前%e4%ba%b2衛軍巡城平亂的行動相提並論,並且遺愛久遠。

子歸巡城時抓到許多搗亂分子,審了兩天,篩出其中罪大惡極之徒。昨日長生請譚自喻參觀殺人,其實殺的是這批人。今日生祭用的祭品,乃傅楚卿政變後的漏網之魚。原本靖北王承諾若及時歸順,可保身家性命,但是西京君臣南逃突圍,最後不敵而降,便再沒有守不守信這一說,正好趁機清洗。

正午,陽氣最盛時分,祭品都綁上了祭壇。

長生站在台上,如石雕鐵鑄,紋絲不動。

在他過去二十三年不長不短的生命中,對現世命運的體驗最為深刻,一向不怎麼相信鬼神。然而這一瞬間,透過經聲幡旗、青煙白霧望向那晦暗虛空,重重陰雲密布,臆想中的鬼魅亡靈似乎都清清楚楚於空中靜佇。某些至今不肯去思考的問題,因為病床上躺著的那個人,在這個特殊的場合裡,陡然逼近麵前。

他想起上一次置身祭壇前,也是為了他。

目光自天地間掃視過去,心中一片森冷:沒有鬼沒有神,我還不知道找誰算賬。有才好,倒要仔細問候問候……

點頭。

道士們得到指令,鳴鼓燃香,宣詞念咒,將供台上經神靈施法的降魔刀請下來,交給劊子手,預備斬殺惡人。

為表明靖北王乃替天行道,先演了場公審定罪。隻不過審判者並非衙門老爺,而是請下界的神仙,搬出府的判官。

綁上祭壇的錦夏官員們,本就一身汙垢,又被落井下石撇清自保的同僚供出無數罪狀證據,簡直罄竹難書,以致目擊群眾到最後隻記得是非,全無立場,都忘了去想何以錦夏的罪臣要華榮的王爺來殺。

儀式開始時,長生曾派衛兵去請譚先生來繼續參觀。結果衛兵回來說,譚先生正在和袁先生商量會診的事。靖北王心裡一鬆,便省了許多道士們發明的拿祭品活折騰的戲碼。殺到第十個,府中%e4%ba%b2衛來報病人開始吃藥,不再吐血。剩下的於是不殺了,每人獻點兒血意思意思。交給軍師大人主持後半截,自己轉身上馬回家。

長生進屋的時候,兩位名醫正在向子歸宣布會診結論:“……胃乃五臟六腑之大源,水穀之海,倉廩之官,最忌心憂氣鬱,勞倦內傷。令兄陰虛陽衰,真元虧損,不是一天兩天,這一回連番重症,就是看著好了,小心保養,往後但遇風邪寒熱、憂勞鬱結,也必定反複延久……”

長生插嘴:“有什麼辦法能根治,再不複發?”

“這……”袁尚古起身行禮,“殿下。”猶豫著道,“胃疾是個最麻煩的病症,除非……”

譚自喻冷然接口:“除非找個清靜舒適地方,清心寡欲,修身養性,不見閒雜人等,不理羈勞俗務,安安穩穩養個十年八年,或者能把這病根子去了!”

要說譚先生乾著行醫的行當,見血見屍都是不怕的。但是昨天被迫參觀那幫殺人不眨眼的魔鬼如何砍頭,平生未見,衝擊太大,一整夜合不上眼。今日一早,當他被帶到病床前,瞧著四天前經自己之手明明已經好轉的李免死氣沉沉躺在那裡,專業情感職業操守立刻迸發,明知提出會診是袁尚古在設法救自己,還是先就專業問題跟他吵了一架。金針捏在手裡,殺人救人之類一概置諸腦後,再無旁騖。

隨後商量方子,指揮李文李章把藥成功灌下去,終於不再吐出來,這才細細研討病理病因。

兩人都是超級專家,越討論越覺得李免隻怕吃了千古冤枉。一個為了愛欲私情權勢富貴,起心投敵賣國的人,怎麼可能搞得這麼淒慘?病情幾天之內急轉惡化,分明就是憂憤侵襲,大悲大怒所致。看那靖北王辭色神態,尚書仆射大人受了何等威逼脅迫,不問可知。譚自喻甚至自作主張的認為,如此處境,還不如不救。但他是個大夫,縱然心裡這般想法,手上卻一絲不敢馬虎,兢兢業業治病救人。

子歸%e4%ba%b2自送二位先生客房歇息。長生走進內室,李文李章悄悄退下去。

子釋醒著,看見是他,眼裡帶出笑意。

長生走到床前,開始%e8%84%b1衣裳。床上那個抬起眼睛瞅他。

“陪我睡會兒。”剛說完,已經鑽進被窩,把身邊的人整個兒裹在懷裡。

子釋被他一股腦兒抱住,好半天,聲音從被子裡甕甕的出來:“不嫌熱啊……”

“你比我涼,正好。”

“全是藥味兒……”

“香。”

掙紮著想要探出腦袋,輕微的搖晃便已引發劇烈的眩暈。

“嗯……”

“彆亂動。”

感覺他往下挪挪,手掌輕輕托起自己,頭部落在某個熟悉而安穩的位置。轉臉去看的時候,發現他已經放鬆了身體,閉上了眼睛,氣息深厚綿長,睡著了。本來不困的,忽然變得渴睡無比,乾脆墊著天底下最溫暖最厚實最柔軟的大褥子,同睡。

不過一個時辰,長生就醒了,但覺神清氣爽,精力無窮。低頭看看趴在胳膊上沉睡的人,%e5%94%87邊隱約含著笑,頓時眼窩一酸。

回思許多天來的揪心煎熬,長生恍惚覺得,他此刻終於不受病痛折磨,這樣愜意躺在自己懷裡,也說不好是針石湯藥的功勞,還是殺人祭祀的功勞。

那時候,當自己站在蘸台之上,點頭下令,心中充滿了指天斥地的憤怒,立誓要叫妖魔退散,鬼神避讓。

他寧願相信,是自己足以留住他,守護他。

一時自信心膨脹得厲害,想起一件最需要膽色的事情來。正好趁今天這個特彆的日子一並辦了。

小心翼翼起身,走到外間,隻有李文侍立在門口。

“殿下。”

“阿文,叫阿章來看著少爺,你給我帶路去一個地方。”

“殿下想去哪裡?”

“南郊忠烈祠——去祭一祭你們老爺。”

七月二十,是錦夏末代皇帝及殉節的遲妃下葬的日子。

錦夏投降諸人,儘完最後一分臣子義務,除去原皇室宗%e4%ba%b2及五品以上官員須隨靖北王返回順京,其餘人等返鄉的返鄉,歸田的歸田,居家的居家。其中凡是願意為華榮為靖北王效力的,或平級安置,或提拔任命,優撫優待,十分借重。

原禮部侍郎米紹丞,在受降儀式及雙方交接過程中作為錦夏方麵首席代表,通權達變,乾練穩妥,展示出卓越的協調能力。靖北王跟他本人一商量,米大人表示情願留在蜀州,全力扶助新任宣撫符敖大人。

在莊令辰建議下,西京改名壽城,仍為蜀州州府所在地。米紹丞出任華榮皇朝第一任壽城知府。雖然看似降低了品級,但是任誰都知道,這意味著多麼大的寵信和重用。

葬禮後三天,有人來探望子釋。

如今無論對哪方麵來說,李府都是個禁忌。或不肯登門,或不敢登門,或不肯兼不敢登門。當然,癡情如尹富文尹老板,聽完遣送回府的平安富貴吉祥幾人彙報,一顆心轉眼成了十五晚上燒儘未掃的紙錢灰。比當年知道李子釋做官,知道傅楚卿搶人,知道皇帝跟他拉拉扯扯……要絕望得多了。半夜起來望著李府方向,悵惘低徊,長籲短歎。

自是美人如花隔雲端啊……本該長得君王帶笑看。此番再入侯門深似海,莫道從此尹郎是路人……_本_作_品_由_思_兔_在_線_閱_讀_網_友_整_理_上_傳_

恐怕往後,見都見不著了……

年年歲歲,隻餘桃花依舊笑春風……

可惜青鳥不傳雲外信,奈何丁香空結雨中愁。他這些微妙心思,也沒個明月遙相寄,靈犀一點通。另一方當事人,完全沒感覺。

子釋聽妹妹說有客人,驚訝:“誰來了?”

子歸略微停頓,道:“姨媽來了。”

子釋有點不敢相信:“姨媽來了?”

“嗯。姨媽現下跟外公外婆住。前些天我拜托袁先生和譚先生去給外公瞧病,姨媽捎信來說外婆想見我……我就去了。”

子釋輕輕點頭:“請姨媽進來吧。”

李文李章扶著他坐起,又把外衣披上。

子歸攙著韓綰進門,在對麵坐下。

子釋上一次看見寧夫人,不過幾個月前。韓綰本是大美人,又保養得當,向來看去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這一回瞅著,滿臉細紋,頭發花白,儘顯老態。然而儀容樸素,端莊嚴整,叫人不敢輕忽。

“見過姨媽。竟勞動姨媽%e4%ba%b2自來……”

韓綰按住他肩膀不讓行禮,細看兩眼,拭淚:“怎麼就……病成這副樣子?你這孩子……怎麼就……”

原來袁尚古和譚自喻去韓府給韓先診治,免不了說起李府見聞,又忍不住旁敲側擊談了談二人對尚書仆射李免投敵賣國事件的非主流猜測。韓綰當即就想要來看看。然而猶豫再三,終究還是沒有來。

當她以韓侯長女、二品誥命夫人身份,代表生病的父%e4%ba%b2參加趙琚與妹妹葬禮,真正繁華如夢往事如煙,所有疑慮顧忌徹底放下。畢竟,翻天覆地之餘,還活著的人,看一眼,是一眼。待韓先好得差不多,便抽空往李府來了。

子釋問:“老人家還好?”

“還好……隻不過受了些驚嚇,身體沒什麼大礙了。就是……有點兒糊塗,聽說要回京城,以為是跟皇上回銎陽,高興著呢……大夥兒誰也不敢捅破……”

說幾句兜圈子的閒話,李章端藥進來。

韓綰道:“等身子大好了,也來看看外公外婆……小免……還有小還和小全,姨媽知道,你們都是好孩子……不管彆人怎麼胡說,姨媽心裡知道,你們都是好孩子……”望住子釋,心中淒惻:這孩子,實在不該……生得太好……

臨走,拉著他的手:“事已至此……小免,看開些罷……你還這樣年輕,彆太為難自己……”

“姨媽……”子釋無話可說。

望著麵前真心關懷自己的長輩,心中萬般歉疚。不管哪一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