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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擲溫柔 阿堵 4256 字 2個月前

濕滑,散步時長生始終小心扶住他。接受倪儉操練的衛兵們,摔得全身是泥,往往直接被統領踹到溪水裡,引起同伴陣陣哄笑。

這些士兵有西戎人,也有夏人,除了麵孔長相不太一樣,乍看去,已經沒什麼分彆。雖然經過了東北戰場的洗禮,多數士兵還不是十分擅長山地戰,蜀州特殊的地形氣候也在不斷適應中。子釋知道,這是故意借著雨後泥濘搞特訓呢。

拍拍腦袋,想這些乾嘛?眼不見為淨,權當看摔跤表演。

活動一陣,喝了半碗粥——野山菌撕碎了煮在裡頭,好吃得很。

雙胞胎陪著大哥散步、看摔跤、吃飯,然後四個人十分自然的圍坐在營帳裡。子歸手邊擺好筆墨,《正雅》攤開,翻到頭天半途而廢那一頁,等大哥講經。

在大哥開口之前,子周偷偷瞥了旁邊顧長生一眼。他不是帶兵來圍攻的麼?怎麼閒得好像郊遊野餐?哼……

子釋喝口水,問妹妹:“該哪一條了?”

“第二十八章,《君子箴四》:“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群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君子有勇而無義,則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則為盜。君子喻於義,見利而思義;小人喻於利,見利而忘義……””

子歸越念聲音越小,每一句都勾起無數往事,乾脆停口,望住大哥。

子釋支起下巴,愣了一會兒,看看另外三人,失笑:“怎麼這麼巧?”

——這一段,恰是當年四個人坐在楚州永懷縣花府客房裡深入討論過的內容。

若非子周相當了解大哥這項工作的進度與方式,簡直就要懷疑此情此景乃是兩個大的精心策劃串通預謀,專為了動搖自己。

子釋想想:“我記得前頭幾條寫得差不多了,子歸你看是不是?”

子歸低頭數數:“嗯,該第六條了:“君子喻於義,見利而思義;小人喻於利,見利而忘義”。”

“是了,昨兒隻補兩個訓詁,後邊剛要開頭,便叫阿章打斷了。正好,就從這句開始吧。”

書上正文與注釋,用了不同的字體。每一段正文分若乾條,每條下的箋注又包括三部分:校勘訓詁、各家集解、筆者闡發。前兩項在補校過程中已完成概貌,現在做的主要是第三項。

子釋習慣性的側著頭,邊想邊說:“君子小人,前文已經辨析過,無需贅述。這句話,一般人理解,無非君子求道義,小人貪錢財。於是大家說著說著,不小心就把義與利分到兩邊去了。其實聖人早就說過:“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所以君子“見利而思義”,是看到好處,要想想該不該拿,沒有說一定不可以拿。非要裝清高,那就是矯情了。小人也不是完全不懂道義,隻不過利益當前,容易利令智昏,於是便見利忘義了。

“——說到底,義與利本身沒有問題;君子小人之彆,也不在於愛義還是愛利,而在於麵對利益的時候,腦子清不清楚,守不守得住原則,管不管得住自己的貪欲。”

另外三個都是聽慣子釋說話的,很知道他這般開口發議論的方式。他一向人前說話無是非,也就在這三個聽眾麵前,會不加掩飾顯露好惡,給出評判。偏偏每當這時,骨頭根子裡那點書生狂狷文人酸腐氣質必定發作,總不肯直著來,定要彎彎繞,含沙射影指桑罵槐聲東擊西借題發揮以古諷今皮裡陽秋……美其名曰含蓄。

子周早就豎起耳朵等著了。經由子釋一手□出來的好學生,恰恰養成了明辨慎思的好習慣。聽見大哥發表觀點,不由自主就會積極思考,聯係實際,結合自身,探尋其中深意。於是他條件反射般想起了西京那些滿口道義,實則見利忘義的朝堂君子們,本質上都是小人。

子歸提起筆:“大哥,這段寫不寫?”

“這段?隨便說說,開場白而已,不用寫。”

“哦……”

子釋說得興起,敲敲桌子:“那麼,為什麼聖人要提倡見利思義,反對見利忘義呢?”

——呃?

不能見利忘義,這不是天經地義麼?還有什麼為什麼?

一時連長生都被問蒙了,三個人麵麵相覷。

說話人把問題具體化:“為什麼麵對好處,要想該不該拿?而不是能不能拿,想不想拿?方不方便拿,喜不喜歡拿?——進而言之,為什麼人非要管住自己的貪欲?”

子釋本是個設問,但在他喝水喘氣的當兒,子歸已經答道:“我覺得……這和“能殺而不嗜殺”的道理,是一樣的。管住貪欲,歸根結底,就是大哥曾經講過的:守心。人如果不能管住自己的貪欲,必定被其反噬,沉淪不得善終。”

另外兩人點點頭。

“好。也就是說,聖人要大家見利思義,乃因為見利忘義是件危險的事情。注意了,並非追逐利益是危險的,而是見利忘義,即不正當的追逐不應當的利益,才算不能守心,才危險。因為見利忘義後,必定唯利是圖,不擇手段,最後難免眾叛%e4%ba%b2離,身敗名裂。可惜的是,大多數人,看得見眼前之利,想不到終局之危。前人雲:“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此之謂也。”

話鋒一轉:“如此看來,見利思義,不過為了避害。所謂“義”,何嘗不是“利”之一種?”

這時子周插話:“大哥,也有人不是這樣的。”

長生想:真是長大了,再不像從前那般毛躁。

子釋點頭:“是有這樣一種人,不必看到危險和惡果,已經把道義內化為自覺自願的行為準則,作為信仰來追求,時時警惕以免自己誤入歧途。他們見利思義,不是為避害,而是為向善,因此並不計較實際的利益。這種人,是真君子。”

聽到這話,子周想起了花照白、養父、生父、王夫子、席大哥……最後,猶豫著要不要加上自己。

“這種人,哪怕麵對再大的利益,也不可能拋棄心中道義,甚至寧願付出生命的代價。因為他們求的,是心安,是坦蕩,是值得。

“他們中的多數人,往往不可避免有一個企圖:生前無愧,死後留名。即使當時無法實現,心中也多半抱有這樣的信念:流芳百世,後人景仰,曆史終將給出公正的評價。這種信念,本是其內在驅動之一,所謂“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可見,從某種程度上說,這裡的所謂“義”,於他們自身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利”?”

“大哥!”子周有意見了。

子釋擺手:“利者,人情之所欲。有人求功名富貴,有人求仁義道德,都不過為逞其所欲。既是所欲,為何不能言利?聖人從來沒有說過不要求利,不過是看怎麼求,求什麼樣的利罷了。你不服氣,儘可以回頭也做一本箋注,又沒人攔著。”

子周噎住。

子歸蘸上墨:“大哥,這段寫不寫?”

“這段?還沒到正題呢,不做數。”

“哦……”子歸拿著筆舉了半天,一個字也沒寫成,索性放下。

子釋攤攤手:“無奈這世上,偽君子尚且不多,何況真君子?因向善而向善,需要天賦純良。能夠為避害而向善,已經善哉善哉足矣足矣了。所以,“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關鍵,在這個“喻”字上。

“喻者,告也,曉也。隻有少數資質高潛力好的人,可以跟他講道義,講見利思義的好處和見利忘義的壞處,他能聽懂,還能照做,這就算成了君子。而對絕大多數普通人來說,容易講明白聽進去並且起作用的,是“利”。”

拍拍長生%e8%83%b8膛:“這就是為什麼,你們長生哥哥,在北邊和東南州郡搞屯田種地,見效那麼快——聖人有言:“因民之利而利之,則勞而無怨,惠而不費”。短短數年,曾經的錦夏子民,如今基本都不折騰了。因為錦夏皇帝,隻留給他們一個虛妄的道義名分,眼前實利,還須仰仗華榮朝廷。包括定遠將軍之降,蜀北蜀東所有形勢變化,究其根本原因,都在這裡。”

沒想到大哥突然舉了這麼一個例子。竟是不說則已,說就直溜溜捅到底不留餘地,雙胞胎表情有點僵。@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一陣沉默過後,子歸慢慢道:“大哥,照你這麼講……我有個問題。”

“嗯?”

“你之前說,見利忘義,常有傾覆之危。所以見利思義者,多為避害。可是,這裡提到的情形,見利思義的,多半是死了,那見利忘義的,反而過得很好……”

子釋點頭:“按你的理解,確實如此。曆來都有人抱怨,見利思義,未必得善終。見利忘義,未必嘗惡果。善終惡果,也有各人標準不同,這是另一個問題,先放著不說。前麵我們講了,見利忘義,即不正當的追逐不應當的利益。你的問題,恰恰涉及到,什麼是不正當的追逐,什麼又是不應當的利益。”

凝神思考片刻:“嗯,不太容易說清楚……這樣吧,我先問你:如果一個普通的錦夏百姓,為了活命,放棄抵抗,掉頭做了華榮的百姓,算不算“見利忘義”?”

“……”

“拿不準?好,我再問一句:錦夏水師中郎將白祺,投降華榮,算不算見利忘義?”

“當然算!”雙胞胎同聲肯定。

“那麼,我再問一句:錦夏尚書仆射李免,不但把議和搞成投降,還反過來幫著對方滅了自己的君主朝廷,算不算見利忘義?”

子周霍然起身:“大哥!”

長生伸手把子釋攬過來:“這個不好,這是特例。”

子釋靠在他身上,笑了:“也是……亂七八糟,不能拿來做論據。”

想想:“換一個正常的。比如靖北王麾下詹事莊大人啊,%e4%ba%b2衛軍統領倪將軍啊,你們也都認識了。他們明明都是夏人,如今卻做了西戎的官兒,算不算見利忘義呢?”

“當然……”

見弟弟妹妹隻說半句,子釋追問:“當然是?還是當然不是?”

雙胞胎想說是,心裡卻覺得無法這樣簡單斷言。但若要設身處地轉換立場去考慮,又實在有些不甘。

這時子釋緩緩道:“一個普通的錦夏百姓,為了活下去,投降做華榮的百姓,實在無可厚非。因為生存,是最基本的天道。再大的道義,也不應當剝奪人之為人這一點起碼的權利。

“那麼和白祺一樣,許許多多投降的錦夏官員,不也一樣是為了活下去,為了生存麼?這裡至少有兩點區彆。第一、官員和百姓,身份地位不同,權力責任不同,利與義的標準,自當不同。第二、多少人像白祺一樣,為了自己活下去,活得好,轉身殘害同胞——利己一旦開始損人,就是作惡之源。

“至於莊詹事,倪將軍,難以評說的緣故,是因為你們知道,他們所求之利和所持之義,與自己不同,並非一句簡單的見利忘義可以言之。於是又回到問題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