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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擲溫柔 阿堵 4252 字 2個月前

九月二十二,常寧、渙城、婁溪三座楚南重鎮,忽然同一天四門大開,重新接納難民。由於風聲太緊,難民們幾乎不做停留,浩浩蕩蕩穿城而過。城內居民見了這個勢頭,聽聞黑蠻子馬上就要打來,紛紛收拾細軟,加入到南逃的隊伍中。

還是這一天,婁溪城頭豎起了兩麵大旗。一麵湖藍底色繡雲水雙銀龍,楚州民眾都認得,那是白沙幫的旗幟。另一麵沒有圖案,黑色底子上一個鬥大的金字:“馮”。

從這天開始,白沙幫弟子會同部分原守備湯和手下的士兵,在城中各處設點,就地征兵,招募難民入伍。

九月二十三,由於婁溪開了城門,經過永懷縣的難民銳減。多數楚州百姓剛剛開始他們的逃難生涯,行頭還算齊全,身邊帶著不少乾糧錢財,也不必粥棚接濟。但是,很多人為了那張南逃地圖,特地繞道花家墓園。女眷們連夜趕出來的幾十張圖一個早上就被搶購一空,大柏樹底下聽子釋講解逃亡路線的人裡三層外三層,圍得密密麻麻,水泄不通。

其實早在九月初地圖剛畫成的時候,子釋已經建議花有時通過白沙幫的聯絡網,把複製品送往各處難民賑濟地點,以便提供同樣的服務。無奈參與賑濟的人中,通文墨的本就不多,通文墨而又懂地理的更少,通文墨懂地理口才又好又不怕麻煩的,簡直就是鳳毛麟角。以致幾乎沒有哪一處能像花家墓園這樣堅持下來,形成氣候。

黃昏時分收工,難民們能走的都走了,走不了的就在墓園中湊合一夜。他們多數自己帶得有鋪蓋,少數貧病老弱借用花家提供的物品禦寒。

子周看看天:“幸虧一直沒怎麼下雨,要不可糟糕透頂。”

子歸道:“天氣越來越冷了,不下雨也很難過啊。”語聲裡充滿擔憂。他們兄妹四人身上倒是都穿了花夫人翻找出來的夾衣。

子釋走在前頭,聞言渾身一震,停下腳步。

“怎麼了?”長生也跟著停下來。

“你記不記得,多少天沒下雨了?”

長生常年在外,對氣候一向十分敏[gǎn],這些日子忙於彆的事忽略了。聽他這麼一問,立時警覺,認真想一想,道:“中間有過兩次零星小雨,要說大雨,差不多一個半月沒見了。”

子釋心中頓時一沉。

“很嚴重麼?”在顧長生的經驗裡,秋季一個半月不下大雨算不了什麼。

兩個小的也湊上來:“大哥,很嚴重麼?”

“嗯。中間那點小雨滴,對稻穀來說,沒什麼用。秋旱……秋旱春饑啊。”心情立刻變得茫然而沉重。

若是兩個月不下雨,晚稻至少要減產七成。有些地方,甚至可能顆粒無收。

江南土地豐饒,糧食自來富足,公私倉廩常年不空,偶爾一季水旱饑荒,通常都能應付過去。問題是,普通農戶除了當季口糧,剩下的幾乎全部充作了貢賦,並無餘糧存在手中。遇上災害饑荒,隻能指望官府開倉放糧。

七月裡早稻收上來,官府雖然多半名存實亡,地主悍吏們可沒忘了收租納稅。至於冬春之際放糧救災,恐怕沒法指望。何況,西戎入境之後勢必搶奪糧倉,到那時……真不知會亂成什麼樣子。

苦笑一下:“天災人禍,民不聊生。估計要不了多久,咱們可以見識到更厲害的場麵了。”

“我們明天一早就走。”長生斷然道。

子釋點點頭:“也隻能如此了。”

“不下雨的事,我們去告訴花大叔。”子周話音未落,已經拉著子歸一溜煙跑了。

這倆傻孩子。子釋搖搖頭。人家是地頭蛇,根深葉茂,有的是辦法,哪裡輪得到你們操心。

長生看看附近沒人,道:“你上次說的那個地方,當真有把握?”

“除非幾個古人串通了造假騙人——你可知道當年我為了找出這個地方的確切位置,考證了足足大半年?若非本公子博聞強記,精於辨識……”猛地想起當初李免為了借一卷孤本佐證,曾不惜出賣色相,著實利用了彤城首富丁家二少爺一把,相當有失厚道,噎住。

長生仰天翻個白眼。看在他那無聊的考據癖總算派上了用場的份上,不予置評。

二人並肩而行。

過了一會兒,長生又問:“依你說,冬至以後才能進去,穀雨之前必須出來,豈不正好趕上青黃不接?”

“是啊……”子釋微微歎口氣,““薪桂米珠誰與商?窮黎無計度年荒。可憐十五及笄女,身價不償半鬥糧。”前人詩句,這回隻怕要變成眼前實景。”

長生聽著他憂傷的聲音,不止一次產生的奇異感覺又浮上心頭:這幾句詩,若是子周和子歸念來,必定情難自抑悲憤不已。可是被李子釋一念,總讓人覺得他那無限悲憫的語調中帶著一種莫名的疏離,仿佛同情又仿佛無情,仿佛哀痛又仿佛嘲諷……越是這樣,教聽的人越是難過,心裡堵得要命。

於是打斷他:“要真像你說的那樣,子周和子歸不知道會哭成什麼樣子。”

“該見著的,遮也遮不住,躲也躲不過。真到那時候,沒準自己都快要餓死了,哪裡還有心情替彆人哭。”

“早知道,不如之前直接往南去。”

子釋哼一聲:“顧長生,你忘了,這條路可是咱倆仔細商量過的。往南去,看得見前途,看不見終點。不到這場仗最後打完都不能真正安定下來,誰知道要飄泊亡命到猴年馬月?萬一再來個割據爭雄什麼的……”

“好了,你急什麼。嗓子都啞成這樣了,還有力氣嚷嚷呢……”長生嘴裡說著,心中卻想:這人做事真絕,自己死活不肯走的一條路,偏生熱情飽滿給彆人講了一整天。你說他是虛偽狡詐呢還是宅心仁厚……這麼想著,就側了頭去看他。

子釋意識到自己情緒有點失控,索性不走了。轉過來對著長生,用略微沙啞的嗓音輕輕道:“長痛不如短痛。隻要能進入蜀州,此後都不必擔驚受怕。當初商量的時候,咱們約好了的,賭這一把。你忘記了?”

“我沒忘……我隻是擔心……”——饑荒,可是一個新的大變數。

“沒什麼可擔心的。不過是儘人事,聽天意。”子釋聲音雖輕,語氣無比堅定。

頓一頓,又緩緩道:“我之所以向難民推薦筆直南下的道路,是因為——走這條路,冬天凍死和餓死的可能性要小得多。至於往後的生機,還不是看各人運氣?難道也要跟他們講長痛不如短痛的道理不成?好些人,本就是從入蜀的路上退回來的。況且中間還隔著一條天塹練江。咱們自己要賭,總不能叫彆人陪著一塊兒下注……”

說著說著,眼神越來越遠,聲音越來越低:“如今再想改了主意往南去,可當真來不及了。誰知道西戎兵什麼時候會追上來?聽說因為最近的難民多數攜帶了金銀財物,沿途匪寇也活躍得很……無論如何,躲過這個冬天再說吧,時局這東西,還不是說變就變……這事兒,我一直沒跟子周和子歸講,怕他倆知道了過冬的地方會忍不住泄漏出去——助人為樂易,舍己為人難啊。過後要怎麼想,也隻能隨他們……”

長生靜靜的聽著他的傾訴,覺得麵前的人分外單薄,無比孤獨。

忽然就透過他平靜的眼眸,看到了無邊無際苦海波瀾。心好像一下子被淹沒了,有片刻的窒息。這些年,大大小小打了幾百場仗,林林總總殺過無數夏人,經曆了一個又一個血腥殘酷場麵……沒有哪一次,靈魂像此刻這般軟弱。

真想……可是,到底想怎樣呢?

等他倆重新舉步,其他人早已不見蹤影。離晚飯還有一段時間,乾脆慢悠悠往回踱。夕陽把影子拉得又細又長,一直拖到路邊田地翻滾的稻浪之上。風吹來,禾苗彎腰點頭,影子也仿佛應節起舞。

子釋蹲下`身,招呼長生:“你看。”

——禾苗葉尖已然開始發黃,田中原本寸餘深的蓄水層已經消失。

站起來,極目之處,依稀有人家炊煙嫋嫋,甚至聽得見牧童晚歸的短笛。

忍不住%e8%84%b1口而出:“青青陵上柏,鬱鬱土中苗。寄身天地間,世路苦迢迢……”#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剛念得兩句,又自嘲的笑笑:不是早知今日麼?再不濟也就是個死,沒什麼大不了。至於活受罪,有什麼好怕的?獨樂樂何如眾樂樂,大夥兒一塊兒活受罪,更熱鬨。

“走吧,該等咱們吃晚飯了。”長生催促道。

果不其然,遠遠就看見花有信在大門外杵著。見到他倆,幾步迎上來:“二位公子爺,還閒庭信步呢。來了幾位客人,正在堂屋裡等著見你們,快進去吧。”

這又是什麼狀況?

“二俠,無%e4%ba%b2無故的,什麼人要見我們?”

“嘿嘿,子釋,你那張地圖可引來了大人物!”

腳下一頓。反正一會兒就知道了,依舊不急不徐的踱進去。還在門外就聽裡邊正說得熱烈。

“這樣緊要的東西,如何能隨便賣給難民?萬一落到黑蠻子手中,勢必地利全失,還怎麼個打法?”一個昂揚激越的聲音。

“可是……”回話的是花有時。

“花大俠,”那人打斷他,“如今危急存亡關頭,有了這張地圖,反而散了人心。百姓隻顧忙著逃命,竟沒有多少人肯加入義軍,留下來和黑蠻子決一死戰。什麼時候,我楚州子弟,都成了軟骨頭了?……”

子釋和長生並排跨進去,就見右麵坐了三位客人。花有時左麵相陪,子周和子歸也在一旁站著。

正在說話的男子居於上首,大約三十五六歲,氣宇軒昂,神情激憤。見他倆進來,立即收聲,換了一副平和麵孔。中間是位年輕女子,眉目疏朗秀麗,一身勁裝,英姿颯爽。最後一個身著青衫,腰配長劍,神情散淡,模樣卻看不出年紀。

兩人先向花有時見禮。花大俠站起來:“長生、子釋,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兵部理方司巡檢郎馮祚衍馮將軍。這位是白沙幫許泠若許幫主。”原來大名鼎鼎的楚州白沙幫幫主竟是個女子。輪到最後一個青衫客,卻沒有身份,隻道:“這位是屈不言屈大俠。”

第〇一四章 不立危牆

馮大人和屈大俠微微頷首,都坐著沒動。許幫主卻站了起來,抱拳道:“我聽大洪說,嬸嬸和堂弟在路上遇到的恩人就是你們。多謝四位援手之恩。若有用得上白沙幫的地方,但請開口。”態度誠摯,落落大方。

子釋幾人見了何大洪,早已猜到路上遇到的一行人是白沙幫眾,卻沒想到中暑的母子倆身份如此重要。

據之前向花二俠請教,白沙幫的崛起,也就近二十年時間。一開始不過是沿江漁民組成的會社,彼此幫扶。隨著朝政日益腐敗,地方官貪吏虐,船主壓榨盤剝;再加上水師哨所攔截抽頭,水上生涯越來越難過;漁民們漸漸開始依靠幫會力量與各方勢力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