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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麵一片狼藉,女人漸漸安靜下來,那詭異的紫黑色細線也慢慢從她臉上收縮,重新縮回到脖頸的中間。

羌王將她抱起來,卻因為長久保持著同一個姿勢而有些踉蹌,一直沉默地站在屏風邊的樂珩走過來,扶了他一把。

羌王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隻是將女人輕柔地放到床上,又在她身上搭了一件薄衫。

羌王在床另一邊的多寶閣上取下一管藥膏,塞到了樂珩手裡:“幫我上藥。”

他們父子之間的氣氛十分怪異。樂珩沉默了一會兒,沒有拒絕。

這座宮殿裡本就燒著地暖,羌王直接脫下了他的衣衫,從肩膀到後背,幾乎是新傷疊舊傷,沒有一塊好的地方,背後是指甲尖利的抓痕,肩膀上是被牙齒撕咬留下的痕跡,數道地方都在不斷滲血。

樂珩沉默地給他上著藥。

“你剛剛也看到了。”在樂珩為他的後背上藥時,羌王突然開口說,“你阿娘發病的時間越來越短了,她撐不過歲節了。”

樂珩上藥的動作停了一瞬才繼續。

“我並不是不在乎凝凝。我看著她從小小的一團嬰孩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我也很歡喜。”羌王說,“她想學什麼我都依著她,想做什麼我都縱著她,我想讓她自由自在,肆無忌憚,活得高興,活得快樂。”

“阿菁當年拚著可能出事都要生下你們,你和凝凝,都是帶著我們的愛和期待出生的。”

“可是現在,阿菁身體裡的蠱毒發作了,這種蠱毒一旦發作,就沒有辦法抑製,除非將蠱毒轉到自己的直係血親身上,而且,因為蠱毒屬陰的緣故,轉移物件必須是女子。阿菁的母親早就死了,蠱毒轉移的唯一人選,就是凝凝。”

樂珩問:“夏國的那些公主不行嗎?”

“如果可以轉移到她們身上,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我都會那樣做。”羌王的目光落在昏睡過去的女人身上,“可是……隻有凝凝滿足條件。”

樂珩可能自己都沒有發現,他的手一直在不自覺地顫唞。

“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用我的命去救阿菁的命。”樂珩已經為他上完了藥,羌王披上衣衫,遮蓋住了滿身的傷痕,“但我沒有選擇。”

“父親。”從羌王打算將樂凝找回來作為承接蠱毒的人之後,樂珩便再也沒有喚過他一聲“阿爹”。

“我還是剛剛那句話,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就要眼睜睜看著你阿娘死。”羌王壓低了聲音,與樂珩相似的眉眼染上了漠然的冷意,“與你爭了這麼久,我倒是忘了,你在這裡極力阻止有什麼用?”

“我猜你沒有告訴過凝凝吧。”羌王說,“如果凝凝知道了,你覺得她會不會願意一命換一命?”

“阿蕪……”

忽然有一聲極輕的呼喊從兩人背後傳來。

羌王像是被點住了%e7%a9%b4道一樣,渾身僵硬,他難以置信地回過頭去,便看到床上的女子微微睜開的眼睛。

“阿蕪……”她抬起手臂在虛空之中胡亂地抓著,“……你在哪裡呀?我怎麼看不到你了?”

“我在這裡。”羌王撲過去,將她扶起來半靠在床頭上,又將她的手小心地攏在掌心,“阿菁,我在這裡!”

女人沒有焦距的視線轉向羌王的方向:“……我好像聽到珩兒的聲音了……你和他在很遠的地方說話,我怎麼也聽不清……”

“剛剛是珩兒來找我了。”羌王的語氣柔和地幾乎可以滴下水來,“我和他在說歲節的事,說今年的歲節會不會下雪?”

“……這麼快就要到歲節了嗎?”女人露出一個微笑,即使剛剛經歷了一場蠱毒發作,她笑起來時依然美麗地驚人,“記得去年的歲節,我們好像帶著珩兒和凝凝一起溜去了孤幼坊,凝凝還在那裡撿了好幾個孩子,送到明光衛裡了……”

“是啊……”羌王的目光微微放空,好像陷入了回憶裡,“……當時經過最繁華的雲升街,你非要吃街頭那家的糖糕,結果吃到一半,糖糕冷了,你就把糖糕塞給我,讓我幫你把剩下的一半吃掉……”

他臉上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今年歲節的流程還在規劃呢,我打算白日組織百姓玩冰嬉,晚上就在雲升街上放冰燈,到時候天地之間燈火通明,一片璀璨,你肯定喜歡。”

“聽起來就很美……”床上躺著的女人也笑起來,“那我可要快點好起來……”

“我已經找到了神醫,神醫就在來的路上。如果你乖乖配合神醫的治療,歲節之前肯定能好。”

女人吃力地點了點頭。

她好像沒了力氣,閉著眼睛休息了會兒,又問:“……珩兒呢?他還在你旁邊嗎?”

“在的。”羌王鬆開她的手,起身讓開。

樂珩接替了他的位置,他看著消瘦了很多的女人,眼眶不知不覺就紅了,出口的話語也帶著哽咽:“……阿娘。”

“多大的人了,怎麼還哭鼻子?”

女人的手舉在半空之中,樂珩抓著她的手貼到自己臉上:“……阿娘!”

女人的指尖感覺到了一點濕意,她愣住了,隨後就是鋪天蓋地的心疼:“有好些年沒看見你哭了……你阿爹都說了,我隻是一點小毛病,看把你嚇得……”

樂珩的眼淚一滴滴往下掉,他幾乎說不出什麼完整的句子:“阿娘……”

“不哭了……”女人隻覺得指尖下的眼淚越擦越多,她費力地伸出另一隻手,“來,阿娘抱抱……都多大個人了……”

樂珩伏在她的頸側,滾燙的眼淚一滴滴浸濕了她的肩膀,女人輕輕地拍著他的背,就像兒時哄他一樣。

“……到底怎麼了……”

“沒事。”樂珩說,“我就是太累了。”

“我生病的這段時間,你的父王是不是又把國事扔給你了……”女人覺得太子袍服下的身體瘦得可以摸到骨頭,“……我等會兒罵他,他這個當爹的怎麼這麼不負責任……”

羌王站在一邊,目光牢牢地盯著她,近乎貪婪,幾個月了,這是她第一次完全地清醒過來。

女人拍著樂珩的背,突然用沒有焦距的眼睛看向羌王的方向:“阿蕪,我有點餓了。”

“我馬上派人傳膳。”

“我隻想喝你熬的粥。”她說,“就像當年我生病時,你在那間木屋裡給我熬的粥一樣。”

“……好。”

羌王似是怔了一瞬,卻還是答應下來,但他的目光仍舊盯著她,似乎不想離開,也不打算離開。

女人半是撒嬌半是催促:“快去啊。”

羌王站在原地,用一種很哀傷的目光看著她,也許是一柱香,也許是一盞茶,他終於邁著步子離開了。

“你阿爹已經走了……”女人很輕地捏了一把樂珩的臉,“……珩兒要成小花貓了……以後我要是不在你和凝凝身邊,你們該怎麼辦啊……”

“阿娘,你會好的……”樂珩小聲喃喃著,自己都覺得這話蒼白無力。

“珩兒,你阿爹其實很在乎你們,隻是我出了事,叫他失了方寸……”女人說,“他幼時過得太苦太難,所以他容忍不了失去。”

蕪,指亂草叢生的地方,為他取名的人,就覺得他是那低賤的雜草。夏菁初遇樂蕪時,從來就沒有懷疑過他的身份———因為他看起來著實不像一個王宮裡長大的皇子,反而像是一個與野狗爭食的小乞丐。

天真爛漫生氣勃勃的少女教從宮牆缺口裡跑出來,為吃飽飯而努力的小皇子辨識草藥,告訴他什麼值錢,什麼不值錢,什麼能治風寒,什麼能治風熱;會把自己今天在山上獵到的獵物烤熟後分他一半;會在他采錯了藥材後毫不留情地指著他哈哈大笑,會在他衣衫破爛時一邊嫌棄一邊為他掏出針線縫補……

而樂蕪會在夏菁爬山采藥崴到腳時乖乖背她下山;會在她看到好吃的食物,好看的飾品兩眼發光時默默掏錢買下來,結果自己差點沒錢吃飯;會在夏菁每個月必然不舒服的那幾天裡小心翼翼,生怕她磕著碰著,沾到涼水……

兩個人就這樣相依為命了六七年,直到夏菁作為夏王親弟弟的遺孤被認回,樂蕪作為羌國繼承人之一被人想起,兩人才分別。//思//兔//網//

而後過了好幾年,夏菁正值嫁齡,被夏王許給了羌國的新皇帝,在遠嫁到羌國之後,揭開蓋頭的那一刹,她才知道原來娶她的那個人,就是和她相依為命六七年的人。

新婚之夜,夏菁收到了一樣特別的禮物,是一株被處理好了的蕪菁。

蕪是長得多而亂的雜草,菁是韭菜的花,兩者都是極不起眼的存在,但蕪菁合在一起,卻有解毒的功效。

往事在夏菁腦海裡一幕幕劃過,所有的記憶鮮明如昨。她拍著樂珩的背,哼著曾經哄著他們長大的歌謠。

樂珩已經不再流淚了,他的頭伏在夏菁的肩上,聲音嘶啞:“阿娘,我是不是鐵石心腸的怪物?”

“誰說你是怪物?”夏菁語氣溫柔,“我一直覺得,珩兒是我的驕傲……他懂是非,知善惡,世上沒有比他更好的孩子……”

她摸了摸樂珩的發頂:“……無論是你還是凝凝,我都隻希望你們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這就是我最大的心願。”

兩人誰都沒有再說話,夏菁又開始哼起了斷續的歌謠,直到樂蕪端著白粥進來。

樂珩聽到他的動靜後起身放開夏菁,他從樂蕪身邊走過時,樂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要說些什麼,卻最終什麼也沒說。

樂蕪端著白粥坐到夏菁的床邊:“阿菁,你……其實沒有完全看不見吧。”

“我還以為我演得很像呢,結果還是沒能瞞過你。”夏菁微微地笑了,“感覺你熬粥的手藝更好了……喂給我嘗嘗?”

樂蕪沒有動,他的語氣裡甚至帶著一點祈求:“阿菁,一定要對我這麼殘忍嗎?”

樂蕪會經常熬粥給夏菁喝,但當年小木屋裡熬的那次粥,卻是不一樣的。他們說好了,如果他們有一方在病痛之中無法再支撐下去,那就由另一人熬上一碗加了藥的粥,然後在美夢中了結所有的痛苦。

“阿蕪,你和珩兒的對話,我都聽見了。”夏菁明明在笑,眼淚卻從眼眶裡滑落,“我餓了。”

樂蕪的眼淚也落了下來,他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他將粥喂到夏菁%e5%94%87邊,一如他這麼多年無數次做過的動作。夏菁慢慢喝掉了半碗粥,有些困倦地合上眼皮。樂蕪看著她似乎睡過去的麵容,將手裡剩下的半碗慢慢喝乾淨。

他將夏菁擁到懷裡。

就算是下黃泉,他也不要落在她後麵。

他們啊……風雨經年同攜手,一生長伴不相離。

第123章 霜雪滿頭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站在那裡做什麼?”樂蕪聽到了自己背後的聲音,他的語調比剛剛還要倦怠,“你也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