嚕咕嚕灌下一半,最後轉身,在於明?看不見的地方衝洗了兩遍掌心的傷口。
“你還行不行?”扭過頭來,祝今夏問於明?。
於明?滿頭大汗蹲在一旁,衣服前%e8%83%b8後背都打濕了,乾脆拿水從頭頂往下淋。“不行也得行啊。”他?苦笑,把剩下半瓶水全喝了,又重新站起?來。
“走吧。”祝今夏率先邁開步子,沒走兩步,手機忽然響了。
她心下狂跳,手忙腳亂接起?來。
“回來吧。”那?一邊,時序的聲音像是?來自遙遠的山穀,帶著精疲力儘和如?釋重負,“找到旺叔了。”
在夕陽墜入山穀前,黃昏如?期而至,霞光將漫山遍野凝成溫柔的橘子凍,也將眾人懸在半空的心撥回原位。
祝今夏抬起?頭來,擦了把濕漉漉的臉,不知怎麼有?點哽咽,紅著眼?眶衝於明?笑,“找到旺叔了!”
於明?一%e5%b1%81%e8%82%a1癱坐在地上,長長地鬆了口氣,隻顧著笑,連話都說不出來。
——
方姨也是?宜波鄉的人,她住在最靠近山頂,海拔最高的那?個村落。
她比旺叔小六歲,當年正是?受到旺叔影響,她成了村裡第二個走出大山念書的年輕人,也是?村裡第二個大學生。
那?時候,山裡醫療衛生條件落後,人一旦生病了,基本上小病靠熬,大病等?死,很少有?人就醫。畢竟醫院遠在上百公裡外的縣城裡,摩托車又不普及,怎麼把人送過去是?個史詩級難題。
附近幾個山頭也有?遊醫,但一沒行醫資格證書,二沒什麼能對症下的藥,開出來的藥方子吃下去究竟是?把人治好還是?醫沒,純靠運氣。
方姨的父母在她之後又生了五個弟弟妹妹,沒一個活下來的。
進學校後,方姨就決定了讀書的方向,她是?山裡第二個大學生,也是?第一個醫學生,等?她學成歸來時,已經三十五歲。
她在牛咱鎮開了間?診所,平日裡衣食住行都在店內,極偶爾地回一趟山上。
於明?知道她家?在哪,歇了幾分鐘,又一次騎上摩托車,載著祝今夏風馳電掣往山頭趕。
半路上太陽就徹底沉下山了,氣溫變低,山風凜冽,兩個隻穿短袖的人在摩托上%e9%b8%a1皮疙瘩不斷,偏偏方姨住山頂,越往上越冷。
好在找回旺叔的消息令人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感,寒冷似乎也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了。
半小時後,兩個凍得鼻涕直流的人抵達村口。
山裡沒有?路燈,入夜後黑魆魆一片,唯獨前方的小院裡亮著昏黃的燈,仿佛避難所一般。
屋裡燒著藏式建築特有?的爐火,爐子上還熱著酥油茶,進屋就能聞到撲鼻而來的鹹鮮奶香。
祝今夏和於明?一前一後逃難似的竄進屋子,進門時還在渾身發抖,跟吃了炫邁似的停不下來。
偌大的客廳裡,所有?人都在——
旺叔坐在最裡麵的炕上,劄姆捧著碗糯米丸子一勺勺喂他?,方姨站在一旁;
衛城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手裡也捧了杯茶;
時序守在爐火邊上,離門最近,回頭看見兩個凍得瑟瑟發抖的人,轉身倒了兩杯熱氣騰騰的酥油茶,快步走來。
於明?差點沒喜極而泣,也顧不上燙,接了茶咕嚕咕嚕往嘴裡灌,“可?算是?活過來了!”
另一杯落在祝今夏手裡,時序低聲提醒:“燙,小口喝。”
爐火劈裡啪啦燒的正旺,外麵天寒地凍,屋子裡卻溫暖如?春。
祝今夏接過茶,喝了沒兩口,暖意就蔓延至四肢百骸,人也不抖了。
她下意識看了眼?爐子上還沸騰的茶壺——是?滿的,特意給他?們燒的。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初來宜波鄉那?天,時序也替她煮了一壺茶。他?似乎一直在做,卻從不言說。
“在哪找到旺叔的?”她問時序。
時序回答說:“就在方姨這。”
祝今夏奇怪:“那?方姨怎麼不打電話告訴你?她沒你電話嗎?”
“方姨下午才從鎮上回來,還沒到家?,大老遠發現院子裡坐了個人,嚇一跳,走近了才看清是?旺叔,立馬就給我打了電話。”
方姨看了眼?旺叔,沒好氣地說:“也是?趕巧了,我年紀大了,沒工夫山上山下兩頭跑,平常十天半個月也回不來一次,結果今天一回來,就發現他?賴在我門口。”
她哼了一聲,“還好我回來了,不然這糟老頭子怕是?要凍出個好歹來。”
於明?一口喝光剩下的酥油茶,把杯子放在一旁,奇道:“那?旺叔咋會跑你這來啊?這大老遠的。”
是?夠遠的,從旺叔的村子到方姨的村子,騎車都要二十分鐘,走路就更?久了。以?旺叔如?今的%e8%85%bf腳,這個距離簡直可?以?稱得上是?跋山涉水。
祝今夏也好奇,他?怎麼會精準無?誤找到這裡來,難道隻是?巧合?
於明?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方才還在答疑解惑的時序緘口不言,方姨也忽然不說話了,屋子裡隻剩下柴火劈裡啪啦燃燒的聲音。
也就在此時,旺叔忽然動了。
剛才還好好的,這會兒他?一把推開劄姆,不肯再吃她喂的糯米丸子。
劄姆不明?就裡,拿著勺子又喂,可?喂左邊,旺叔就把頭往右擰;喂右邊,他?又往左轉。
劄姆為難地回頭看時序,時序上前接過碗,可?旺叔依然不吃。
“怎麼了,旺叔?”時序極富耐心,“午飯沒吃就跑出來了,這會兒才吃上飯,你不餓嗎?”
旺叔把臉轉向方姨,語出驚人:“我要她喂!”
方姨氣笑了,“糟老頭子,還挺會使喚人啊,大老遠跑我家?來,蹭我飯就算了,這會兒還要我喂你吃?”
時序不欲給她添麻煩,又耐心哄了哄,可?旺叔就是?不肯。
方姨翻了個白眼?,接過碗,“行行行,我來,我來喂!”
糯米丸子是?剛煮出來的,芝麻餡還燙嘴,方姨嘴上抱怨,動作卻很溫柔,舀一勺,先湊到嘴邊吹涼了,才送至旺叔嘴邊。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剛才還拒絕劄姆與時序的旺叔,此刻忽然變成了聽話的孩子,乖乖張嘴,一口一口吃掉了方姨喂的丸子。
喂到一半,他?還拉住方姨的衣袖,“你吃。”
方姨:“我不吃。”
“吃,你吃!”旺叔有?些著急地催促,“你吃,我也吃!”
“意思是?我不吃,你也不吃?”
旺叔點頭如?搗蒜。
可?方姨不是?頓珠,也不是?劄姆,她才不慣旺叔的壞脾氣,聞言,眉毛危險地揚起?,“我辛辛苦苦給你做一場,你說不吃就不吃?”
她一凶,劄姆嚇壞了,下意識看旺叔,生怕他?一個情緒失控就發作起?來。
就連旁邊的祝今夏也嚇一跳,畢竟她上次見旺叔時就%e4%ba%b2眼?目睹了他?失控的場麵——發病的老人就跟講不通道理?的幼童一樣,隻要拂了他?的意,分分鐘就能撒潑打滾,輕則哇哇大哭,重則出手傷人。
可?奇怪的事情又一次發生了。
旺叔非但沒有?生氣,反而不安地瑟縮了下,然後小心翼翼拉住方姨的手,把嘴張開,主動吃下了那?勺丸子。
方姨斜眼?看他?:“還鬨不鬨了?”
他?乖乖搖頭。
屋子裡很安靜,所有?人都沉默下來,看著旺叔一口一口吃光了那?碗糯米丸子。
時序退回人群裡,低聲說:“你們來之前,旺叔把方姨認成媽媽了。”
祝今夏幾乎立馬想起?來,上次旺叔發病就是?因為找不到媽媽。
果然,吃完晚飯後的旺叔還是?拉住“媽媽”的手不放,還拍拍身旁的坐墊,要方姨挨著他?坐下。
“就你事兒多。”方姨沒好氣地坐在他?旁邊,“說吧,現在又要乾嘛?”$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旺叔心滿意足地笑了,還有?些淘氣地伸出手來,小心翼翼摸了摸她灰中帶白的辮子,忽然說:“她也有?兩根辮子。”
方姨:“誰啊?誰有?兩根辮子?”
摸辮子的手微微一頓,旺叔慢慢蹙起?眉頭,仿佛在思索,可?惜最後頭一歪,迷茫道:“忘了!”
方姨一個白眼?,還沒來得及吐槽,聽見下文。
“她有?兩條辮子,很粗很長。”旺叔一邊說,一邊對比了下手裡的觸?感,略帶嫌棄,“比你的粗,比你的黑,又長又亮!”
方姨臉都黑了,一把奪回頭發,“那?你找她喂你飯去!”
旺叔又咧嘴笑起?來,捉住她的衣袖說:“和你一樣,脾氣壞!”
方姨:“……”
大家?都笑了,祝今夏也不例外,她知道方姨脾氣不好,畢竟頭回相見,就是?時序大半夜敲開藥鋪的門,被方姨拿拐杖追著打的場景。
旺叔還在絮叨,翻來覆去地說辮子姑娘辮子很長,多麼漂亮,唱起?歌來很動聽,罵起?人來也很有?勁,他?很喜歡她。
方姨罵他?:“老不正經,也不看看自己幾歲了,還喜歡漂亮小姑娘呢!”
大家?笑成一片,就在這樣熱鬨的時刻,旺叔忽然一拍腦門兒:“想起?來了!”
“想起?什麼來了?”方姨斜眼?看他?。
旺叔咧嘴笑,得意洋洋說:“我想起?來了,她是?個醫生。”
笑聲戛然而止,方姨的動作凝固了,她前一刻還在努力從旺叔手裡搶回辮子,如?今手一僵,顧不上辮子了,隻是?慢慢地,慢慢地抬起?頭來。
她問旺叔:“還有?呢?”
“還有??”旺叔迷茫。
“你還記得什麼?”
旺叔歪著頭,努力地想,最後也隻想起?來:“醫生,大大的眼?睛,很聰明?。老罵我,見到我就生氣。給我做好吃的。後來,後來就不見我了……”
說到最後,嘴一癟,像個孩子似的隨時有?放聲大哭的危險。
但他?最後也沒哭,因為在他?哭起?來之前,身旁的女人先哭了。
旺叔嚇一跳,忘了鬨騰,隻怔怔地看著她。他?看見透明?的淚珠大顆大顆從女人略顯渾濁的眼?睛裡掉出來,沿著溝壑縱橫的臉一路墜下,墜在她%e8%83%b8`前花白的辮子上,墜在她乾枯瘦弱、早已失去光澤的手背上。
他?忽然感到一陣難過,不知所措地伸出手來,笨拙地替她擦眼?淚。
“彆?哭。”他?慌亂地說,“我錯了,你彆?哭啊!”
方姨低聲問他?:“你再好好想想,她叫什麼名字?”
旺叔臉都憋紅了,卻始終想不起?來,最後隻能帶著哭腔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眼?見又是?一連串淚珠,他?更?慌了,像個無?助的孩子。
“你彆?哭,我錯了,我一定好好想!”
他?說他?會努力想的,下次一定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