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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逢玄 如湯沃雪 4352 字 2個月前

第1章 兄長中毒

定光十三年,八月初八,花縣。

天上壓著厚重墨雲,傍晚的風陰淒淒地刮在濕漉漉的街道上。薛嬌拎著包袱朝縣裡最大的成衣鋪走去,地上大大小小的水坑顫著漾開波紋。

“叮零零——”簷下掛著的風鈴轉了一圈,鈴音瞬間又淹沒在人聲中。

這家成衣鋪,名喚繡衣坊。裡麵的衣服價格都偏昂貴,但服飾質量好、繡工精美、款式新奇,是以生意一直很興隆。

薛嬌擠過人群,把包袱往櫃台上一放,喘著氣道:“周大娘,前幾日的扣身衫子我改過了,您可否再看看?”

說著,薛嬌一手打開包袱,一手按著%e8%83%b8口勻氣。方才走得急,心口仍砰砰地狂跳。

包袱裡放著的是一件疊放規整的桂枝穿蝶杏黃綾扣身衫子,花苞袖百褶邊、心形盤扣,做工甚是精細。

掌櫃周大娘正撥弄算珠核對賬本,聞言頭都不抬:“薛姑娘,您不是前日剛來嗎?說了不要就是不要,你這花紋樣式都過了時,顏色太過素淡,不符合我們繡衣坊的風格,客人不會買的。”

薛嬌道:“周大娘,這次家裡真的急著用錢,要不您再看看?哪怕便宜點也好……”

薛嬌繡工極為出挑,賣出一件衣服的錢就能夠整個薛家一個月的開銷。但縫製衣服也極費心血,往往做一件衣服要薛嬌日夜兼勞地繡上四十幾天。

周大娘這才抬起頭來,單手撐著下顎不耐煩道:“嗬,這年頭誰家裡不難啊?我又不是做慈善的。薛嬌,你不要逼我把話說得太難聽。”

繡衣坊也是縣裡有名的商鋪了,掌櫃周大娘卻吝嗇得很,常常壓價買下繡娘的繡品,再高價賣出去。

許多繡娘為了借繡衣坊打響自己的名聲,就算吃虧也要把自己繡的衣服賣給繡衣坊。

薛嬌原是不願把這件扣身衫子賣給繡衣坊的,一是這件衣服本是打算作為自己生辰禮物的,二是年初因為定價的問題,薛嬌和周大娘鬨了些齟齬。

隻是眼下著急用錢,不得不找縣裡唯一付得起現銀的繡衣坊。

薛嬌咬咬%e5%94%87,剛要再開口,便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嗤笑。

“喲。這不是薛秀才的妹妹麼?”周芸一身絳紅長裙,梳著盤髻,右手挽劉三才的胳膊上。兩人走了過來。

周芸是周大娘的%e4%ba%b2妹妹,平日有事沒事就來繡衣坊走一圈。

薛嬌回過頭,迎上了一道癡迷的目光。正是來自周芸挽著的劉三才。

劉三才身型高大,烏青的%e5%94%87上留著髭須,單縫眼睜大,望著薛嬌的眼神十分輕浮。他是周芸的丈夫,在縣裡經營著一家打鐵的行當,常被周芸纏著一同來繡衣坊。

薛嬌羽生眉、瑞鳳眼,滿臉透著英氣,不是受歡迎的嬌媚長相。她不知道劉三才看上她什麼,分明二人隻在年初碰上過一回,劉三才便四處打聽薛嬌,揚言要納薛嬌為妾。

前幾日薛嬌哥哥薛淨秋中了舉人,劉三才便立刻上門向薛嬌提%e4%ba%b2。這件事讓周芸氣得半死,心裡正恨著,便好巧不巧在繡衣坊裡碰上了。

薛嬌尷尬地回聲招呼。

“不是薛秀才,如今是薛舉人的妹妹了。”劉三才糾正道,“不愧是舉人之妹,多才多藝,我看這衣服做得真好。你說是吧,薛姑娘?”

一聽這話,周芸擰了把劉三才,卻不舍得責罵自己的夫君,氣衝衝地走過來朝薛嬌撒氣:“你這小蹄子好大的膽子,當著正主的麵還敢勾引男人!”

尖銳的聲音吸引了在場很多人的注意,眾人掩%e5%94%87偷笑著看這一場鬨劇。

薛嬌道:“劉夫人怕是誤會了,我來這兒隻是出售繡品的。”

“我說我怎麼嘴瓢說成了秀才,原來是薛舉人有個繡娘妹子。一個繡一個秀,不愧為兄妹,”周芸翻個白眼,毫不客氣地拎起扣身衫子打量,“嘖嘖,真是單調,難怪入不了姐姐的眼。”

薛嬌心下頓時了然,難怪周大娘說什麼都不要這件衫子,原來是周芸的緣故。

薛嬌道:“那便是我繡工不精,請劉夫人把衫子還給我。”

周芸不肯撒手,皺著眉頭再三數落,從衫子到薛嬌,罵起來沒完沒了。

劉三才捏了捏周芸的手,示意她少說兩句,卻不敢出聲阻攔。

麵對大庭廣眾下明晃晃的羞辱,最好的回應便是不回應。若是高聲頂撞回去,不僅落不得一點好處,反倒像是撒潑給眾人看好戲。

周芸見始終無法激怒薛嬌,便把衫子往薛嬌身上一扔。

薛嬌冷著臉就要往外走。

周芸道:“慢著,誰讓你走了。”

薛嬌心裡滾過煩躁,臉上卻不表現出來,甚至還擠出一絲假笑:“劉夫人還有什麼事?”

周芸道:“你要是真那麼差錢,你就誇我、求我,把我哄開心了,我就大發慈悲把這件破衣服買下來。”

薛嬌:“……”

這種情況下越是失控的人越狼狽,逞一時的口頭之快並不能得到什麼實際的好處。

薛嬌誇獎的話張口就來:“劉夫人人美心善,不計較小瑕小疵。”

沒想到薛嬌這麼油嘴滑%e8%88%8c,周芸捏緊荷包。

眾人都看著,周芸不想臉上掛不住,隻好出了二兩銀子把衫子買了下來。

薛嬌攥著碎銀,去藥鋪買好東西,步履匆匆往家趕。

薛家一共四口人,靠薛父經營書齋為生,薛夫人和薛嬌靠刺繡補貼家用,好在薛淨秋有出息,剛過及冠的年齡便在今年秋闈中了舉。

隻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禍福旦兮。就在中舉的第六日清晨,薛淨秋剛起床便吐了一大灘血,然後就是不省人事。

薛夫人請來了縣裡最有經驗的郎中,郎中麵色一沉:“薛舉人這是誤食了雲茸。”

雲茸又叫海上刺毒,滲在吃食裡無色無味,但毒性巨大。

郎中都搖著頭表示無能為力,說話說得含糊:“這毒難以根除,隻能靠喂藥拖著一天是一天。不過也許薛舉人命厚福澤能夠轉醒。”

薛夫人慘白著臉 ,一咬牙,塞了郎中滿滿一袋銅錢:“這件事煩請郎中莫要聲張。”

薛淨秋中毒在昏迷在病榻上,急著用錢買藥煎藥。薛嬌帶著藥材進了內室,一進門就撲到兄長床前悲泣:“哥哥,你可萬萬不能有事!隻要你能醒過來,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薛嬌和薛淨秋手足之情難以言語。薛淨秋極疼自己的妹妹,甚於世上任何一個人。

薛父坐在靠窗的凳子上沉默不語,薛夫人走來取過藥材,熟練地往藥壺裡添水。

房間裡隻有藥壺燒著的咕嘟咕嘟聲。薛夫人站著,寫滿精明的長臉上沒有表情。一截燭火搖搖曳曳,拉得薛夫人映在白牆上的身影長長短短。

薛夫人道:“今日劉三才登門,說願意出三十兩的彩禮迎你進門。”

薛嬌抖動地肩膀頓了下來,雙手捂住臉,小聲問道:“那娘的意思是要我為妾,嫁給劉三才?可娘不是不知道,我對劉三才一點感情都沒有,何況劉三才有一個那麼善妒的夫人,我若是嫁過去,與下地獄有何區彆?”

薛嬌的語氣幾乎是絕望的。她一邊極力抗拒,一邊在心裡不得不做著權衡。○思○兔○在○線○閱○讀○

兄長中毒了,是靠燒錢維係性命,他昏迷時呼出的每分氣息都帶著高昂的價格。若是有了這三十兩,少說可以買上半年的藥錢了。有了這半年,兄長說不一定就行過來了。

薛夫人道:“不,娘怎麼舍得讓你去嫁給那等貨色。薛澤貴,你把信拿過來給嬌嬌看看。”

薛父滿是老繭的手按著腦袋,十分痛苦。他是個跛足,長歎一口氣,一瘸一拐地站了起來朝薛嬌走去。

這時候薛嬌才注意到薛父手上還捏著一封信箋。

薛嬌展開信,讀著讀著手微微顫唞起來。

原來薛父曾是隨國府的馬夫,曾救隨國公有功,一雙%e8%85%bf也是因此才跛了的。隨國公謝麟聽聞薛淨秋中舉,念及舊恩,特寫了一封信來邀薛淨秋進京住在隨國府。更重要的是,隻要去,就會給薛家整整兩百兩銀子。

兩百兩,可以在縣裡買下一幢寬敞的宅子,薛家四口人不吃不喝乾個五十年才能賺到。

這賞銀,實在是給得太多了。

“娘知道你喜歡舞文弄墨,現在給你這個機會,讓你替你哥哥去考試,可好?”薛夫人看著跪在床邊的薛嬌。

薛嬌今年十八,隻比自己的兄長年幼兩歲。兄妹兩人相貌十分相似,羽生眉下都有著一雙眼尾微翹的瑞鳳眼。此時她穿著翠綠色麻襦,黑鬒鬒的頭發簡單地用頭繩綁成辮子。

薛夫人接著道:“你的哥哥,好不容易中了舉人,獲得了進入仕途的機會,卻突然中了毒,是死是活都難說。”

薛父始終一言不發。

薛家貧寒,隻供薛嬌上了三年學堂,但薛嬌一心向學,常纏著兄長教導。薛淨秋疼愛妹妹,也憐惜妹妹的才華,不僅鼓勵妹妹讀書自學,還悉心傾囊相授,是以兄妹二人的學識其實不相上下。

薛嬌本就聰慧,心下經過一番鬥爭早就有了計較。

自己如若不答應,母%e4%ba%b2就立刻會讓自己給劉三才作妾。何況母%e4%ba%b2一向說一不二,當年讓自己以女子身份進學堂讀書,過了幾年又讓自己回來一起做繡活供兄長讀書。

薛嬌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兄長:“可是母%e4%ba%b2,且不說這事太荒謬,要是被人檢舉告發,這、這可是大罪啊。何況,哥哥中了舉就會有食祿,隻要向縣令老爺坦白棄考便是。何必冒這個險?”

大燕王朝至今已經曆了四位皇帝,上一任在位的是女帝,女性地位比過去都要高很多。朝堂中也有少數女官,但都是貴族出身。民間庶人女子雖可入學堂,但是卻不能參加科舉取士。

而且院試、鄉試、會試、殿試,程序嚴明、層層選拔,嚴格核對解狀、家狀。

女扮男裝替兄代考一事,如同踏著繩索在懸崖峭壁間行走,不僅風險極大、而且得不償失,一旦發現,輕則杖打笞責,重則舉家流放。

薛夫人眸色一深,歎氣道:“個中利害我何嘗不知?若非情不得已,又怎麼舍得讓你替你哥哥去考試?嬌嬌,你隻要去就好,到時候會試直接落榜也罷。”

一直未發話的薛父道:“隨國公優待我甚,允我回老家養%e8%85%bf傷。後來得知淨秋讀書用功,許諾隻要中了舉,就會派人接去京城,提供住所,而且隻要人去,就能立刻拿到賞銀。”

薛嬌還是遲疑。

薛夫人勸導的語氣中帶著不容置喙:“嬌嬌,彆說你,我和你爹也害怕。隻是你若不去,一來淨秋寒窗苦讀這麼多年心血就算作廢,二來淨秋生了病,那些藥材的錢可不小,每天都在燒錢,若不拿到賞銀,怎麼付得起啊?”

燕朝的春闈,隻有應屆考生參與。也就是說,一旦棄考或者落榜,要想重新參加,必須再從底下一層層考上來。最快,也要七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