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住他埋下`身,高大木偶的身影遮蔽二人。門外兩個小太監談論什麼,不多時,聲音又漸漸微弱。
戚玉台鬆了口氣。
緊接著,心中又焦躁起來。
不時有人經過,實在令人難安,可長樂池到這裡,已再難尋到另一個更適合服散的場所,再往前,就會撞見皇家禁衛了。
正想著,陸曈摸索起麵前木偶的肚腹處,用力一扳,緊接著,一扇小門彈開。
木偶中間竟是空心的。
陸曈道:“你進去。”
戚玉台蹙眉:“什麼意思?”
“門外隨時有人進來,躲在此處也不安全。不如藏在木偶腹中。”
她道:“儺儀亥時開始,約莫一個時辰後,會有儀官來此。戚公子若在一盞茶間服儘藥散,藥效消失後,就算被人發現,也可假稱走錯路行至此處,不會被人發現端倪。”
這隻是存放儺儀工具之地,當今陛下討厭儺儀,若非蘇南蝗災,根本不會特設大禮,忽視之物,自然不放在心上,因此並未有重兵把守,就算被人察覺,走岔路也不是什麼大錯。
隻要服藥過程中未被人察覺就好。
戚玉台心知此舉多少危險,但不知為何,竟又有一絲緊張激動。
他盯著陸曈,女子身上芬芳馨香令人一瞬心猿意馬,還未服散,他竟已隱隱覺出熱來。
戚玉台伸手捏住陸曈下巴:“你果然膽子很大,不知在其他地方,也一樣膽大?”
輕佻暗示的話落在女子耳中,陸曈神色未變,隻提醒:“戚公子最好抓緊時間。”
門外漸又有隱隱人聲,戚玉台不甘心的縮回手,拉開木偶門,鑽入肚腹中。
甫一鑽入,竟覺這偶人肚腹還算寬敞,恰好能容一人將將坐在其中。戚玉台摸出懷中一盞銀壺,這是他方才從席上拿走的,以酒服散,快活更甚百倍。
他蜷縮著坐在裡頭,四麵逼仄,視線稍低處,有一點微微的裂縫,恰可將外頭光照進一絲,他不知這裂縫有何用,看了一會兒,仍覺不安,轉頭問陸曈:“這裡真的安全?”
陸曈頷首:“隻要戚公子在藥效過前待在這裡,一個時辰裡,應當都是安全的。”
戚玉台想了想,終抗拒不了藥散的引誘,他已數日不服散,此刻縱知前頭是火坑,也願先享受再說。
“諒你也不敢。”他輕哼一聲。
“願公子儘興。”
陸曈說完,站起身來。
門被虛虛掩上,四周一片安靜,唯有裂縫中透來的光照在偶人肚腹裡,事不宜遲,戚玉台迫不及待打開紙包,深深嗅了一口,神情間頓時陶醉。
他兀自沉浸在久違的快活中,不曾察覺身後視線。
“哢噠——”
有極輕微的一聲,在庫房中細響。
戚玉台沒有察覺。
……
陸曈回到長樂池席上時,林丹青正四處尋她。
“你去哪裡了?”她問,“我找了一圈都沒見著你影子。”
“去淨房回來後迷路,問了宮女才走回。”
林丹青便恍然:“你不常進宮,不知道路也是尋常。”又道:“剛剛裴殿帥來找過你。”
陸曈一怔:“找我做什麼?”
“不知道。”林丹青搖頭,“見你不在,他就走了。”
陸曈沉默。
正說著,長樂池更遠處,漸有樂聲傳來。
“快快快!”林丹青撇頭看過去,“儺儀要開始了,說起來,我剛才還真怕你耽誤時候,趕不上儺儀開始,常醫正回頭又要罰你。”
陸曈笑了一下:“不會。”
“你不是告訴過我,今年儺儀提前一個時辰,戌時就要開始嗎?”
她微微一笑:“我算好時辰的。”
盛京皇城裡,許多年未有儺祭儀禮了。
今年因蝗災再度國儺,皇城%e4%ba%b2事官和教坊主持都覺匆匆。林丹青人脈廣泛,醫官院奉值時恰聽教坊人說過,今年儺儀要提前一個時辰開始。
天章台祭典,最重要的是祭典,不可行差踏錯一步。諸君百戲是熱鬨同樂,至於儺儀,百官反而不太重視。
總歸是今日最後一環,倒也不會特意去記這個時辰。
林丹青得了提前的消息,轉頭將此事告訴陸曈,還與陸曈議論:“既要提前,是不是儺祭有了新花樣?”
陸曈搖頭隻說不知。
她便歎氣:“有新花樣也沒意思,有心思做這些,倒不如早點撥醫官去蘇南賑災來得實際。”
外頭禮炮聲打亂陸曈思緒,另一頭,長席不遠處,戚華楹看著身邊空位,眉眼閃過一絲焦灼。
“還未找到哥哥?”她壓低聲音,問身側下人。
下人搖了搖頭。
“糟了。”
戚華楹暗自揪心。
一炷香前,戚玉台稱自己要如廁,起身離席,之後不見蹤影,到現在也不曾回來。
長樂池邊四處都有禁衛,倒是不可能出什麼危險。但戚華楹心中總覺不安。
臨出發前父%e4%ba%b2再三叮囑,戚玉台的癲疾隨時可能再犯,不可離人。
若是在什麼地方突犯癲疾……
“可有將此事告知父%e4%ba%b2?”戚華楹問。
下人為難:“儺祭將要開始,太師大人已去%e4%ba%b2事官那處……”
遠處人群喧鬨,戚華楹心中一沉。
看來,隻有寄希望於戚玉台隻是暫時離席未歸。
若真犯疾,也盼是個無人察覺之地。
……
庫房裡,油燈隱隱綽綽。
滿地披發假麵、香燭錦繡中,木偶靜靜矗立。
戚玉台躲在木偶之中,似隻藏在暗處的鼠,齧咬黑暗中殘肴。
不對,不是鼠。
應該是鳥。
一隻對著青雲之上,飄飄欲飛的鳥。
不知是不是數日未曾服散,亦或是筵席上銀壺的酒水太過香甜,藥散和酒水一入口,他感到一種久違的痛快。和先前陸曈登門時帶給他的藥散不同,這簡直如真正的寒食散一般,熱燙、灼刺、銷魂。卻又沒有那種不顧一切窒息般的滯脹。
隻有歡愉。
四周的黑暗與狹窄並不令他感到逼仄,這裡仿佛變成了一隻安全的鳥籠,金銀打製的、裝滿美食和清水的鳥籠。
雖然這鳥籠卻使鳥兒失去自由,但華美的籠子裡,也是林中野鳥一輩子無法品嘗的舒適。
他感到安全。
這裡也的確安全。
儺儀辰時才開始,他從前對儺儀不感興趣,父%e4%ba%b2也隻耳提麵命祭典不可出差錯,他今日才知道,儺祭原來是這樣好的東西。
他在狂歡與失色中快活地想,大梁要是這樣多來幾次蝗災、洪災、旱災或是什麼災禍就好了。
這樣陛下就能年年祛儺,他便能次次銷魂。
戚玉台麵上露出滿足的微笑,隻覺自己渾身變得輕飄飄的,飛鳥扇動翅膀,搖搖晃晃飛向雲層之中天空。他舒服地閉上眼,手中銀壺滑落,碰在木偶中,發出極輕微的一聲細響,很快被外頭說話聲淹沒。
“這東西倒是挺沉的。”拖著木偶的儀官如是說道。
白麵金眼的木偶頭上長角,嘴吐獠牙,形容可怖。木板下的輪子滾動,縱使如此,拉著也並不輕鬆。
“你要不鑽進去看看?”另一人問道。
“我可不想倒黴。”
說話的儀官嫌惡地彆開眼,生怕偶人沾到半絲衣袍,道了一聲:“晦氣!”
三三兩兩的匠人魚貫而入,將庫房中一乾麵具油紙抬走。
為首的儀官催促拖著木偶的幾人:“儺禮快開始了,趕緊把東西送上去吧。”
……
長樂池邊,火焰驟起。
團團青煙裡,漸漸顯出一群戴假麵之人。
這群人著繡畫色衣,執金槍龍旗,又有鼓樂奏聲,百名幼童頭裹紅巾,手持搖鼓唱和:
“甲作食凶。胇胃食虎。
雄伯食魅。騰簡食不祥。
攬諸食咎。伯奇食夢。
強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
委隨食觀。錯斷食巨。≡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窮奇、騰根共食蠱。
凡使十二神追惡凶。
赫汝軀,拉女乾,節解汝肉,抽汝肺腸。
汝不急去,後者為糧。”
此乃儺歌。
十二名鬼麵儀士跳著驅儺舞,最中圍繞著隻一人來高的木偶人。
偶人做得極其醜陋,白麵金眼,獠牙森森。
林丹青凝眸:“這是……”
“瘟神。”陸曈道。
林丹青驚訝:“從前儺禮不曾見到此物,我還是第一次見。”她好奇問陸曈:“不過陸妹妹,你不是第一次參加大禮嗎?怎會認得此物?”
“書上看來的。”
林丹青不疑有他,點了下頭就繼續看遠處儺舞了。
陸曈漠然垂眼。
她見過瘟神的。
常武縣大疫那年,左鄰右舍接連病倒,整座常武縣死氣森森。知縣大人病急亂投醫,請了山上姑婆祛瘟。那時爹娘兄姊都已病得下不了床,她走了很遠的路,看到了姑婆祛瘟的儀式。
貧窮小縣的姑婆,不懂什麼“大儺之禮”,亦沒有樂隊巫師。草草搭個台子,一人戴張白臉金眼的麵具。一人拿隻執棒,就可以祛瘟了。
年幼的她看著姑婆嘴裡悠長古怪的唱腔,問隔壁嬸子:“戴麵具的那是什麼?”
嬸子告訴她:“那是瘟神。姑婆把它驅走,疫病就沒啦。”
瘟神。
陸曈似懂非懂點頭,心中默念:
要趕走啊。
一定要趕走。
趕走了,爹娘,哥哥姐姐就好了起來。
人群驀然又發出一聲驚呼,陸曈抬眼,圍繞著最中間的儺舞,舞者嘴裡吐出煙火。
陸曈神色平靜。
林丹青奉值處,有皇城教坊的人。
前些日子,她回醫官院整理東西,曾替林丹青送過一回藥,恰好看見教坊門口,樂官們正將這隻“瘟神”送入。
“當心點,彆碰壞了!這可是今年驅儺的主角兒!”
領頭樂官責罵完下人,轉頭接過陸曈手裡的藥單。
陸曈微笑起來。
一定是家人天上保佑。
才會讓一切順利得不可思議。
漸漸的,%e5%90%9f唱中,又有一人從後至前慢慢行來。
玄衣朱裳,身披熊皮,執戈揚盾。厚重熊皮壓在此人身上,將對方瘦弱乾枯的軀體顯得越發伶仃,漫漫香霧裡,詭譎森然。
儺舞樂聲陡然尖刻。
驅鬼的“主角”方相子原本由教坊主事扮演,如今卻換成了太師戚清。
太師年事已高,德仁之名廣布,今年蘇南蝗災,主動捐出家資賑濟災民,引得民間一片讚揚。
多年以來,他又修橋修路,受他恩惠的窮人對此感恩戴德,由他扮作祛瘟“方相子”,是陛下對他的看重。
陸曈登門為戚玉台施診時,戚玉台便常說起此事,隻說今年驅儺由他父%e4%ba%b2扮作方相,言辭間十分自得。
長樂池邊,煙火燒燈亮如白晝,嫋嫋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