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陸曈一怔,心跳驟然加快。
滿城大片大片月色湖水般潑灑下來,落到人間時倏爾化作無數熱鬨星辰。樓下燈火盛張,人群競笑,而他側首看她,含笑的眼睛,似帶隱秘溫柔。
嘈雜人群一瞬悠遠,夜色也在此刻緘默。
直到一道人影擦著陸曈身後走過,撞過她肩,也將她方才一瞬恍惚撞得清醒。
“觀星”的男女太多,女子們手中團扇輕舞間,有淡淡茉莉香氣吹拂。
卻不如他身上蘭麝香氣清冽。
陸曈定了定神,岔開了話頭。
“蕭副使喜歡雲姝姐,為何不告訴她?”
看裴雲暎的模樣,是默認了蕭逐風的心意。然而今日生辰所見,蕭逐風避讓、沉默、就連走路,也隻是默默跟在裴雲姝身後,不見主動。
陸曈不明白,裴雲姝已和離,早已不是文郡王妃,如果蕭逐風心儀裴雲姝,為何不直截了當告訴對方。
裴雲暎打量她一眼:“你還真是直接。”
“這有什麼迂回的必要?”
他歎了口氣,見她難得對複仇之外的事感興趣,索性轉過身來,背靠著欄杆,思忖片刻後說:“因為他有顧慮。”
“什麼顧慮?”
“很多。”裴雲暎淡道:“家世、性情、將來,或許他擔心,姐姐根本不喜歡他。”
陸曈無法理解。
她道:“蕭副使看起來不是這樣瞻前顧後之人。”
她並不熟悉蕭逐風,但僅有幾次與蕭逐風打照麵,都能察覺出此人冷漠剛硬,似塊萬年不化冰山,不會為多餘事柔腸百結。
裴雲暎嘴裡的那個蕭逐風,陌生似另一個人。
他笑笑,語氣很淡:“不管什麼樣的人,為情所縛後,都會患得患失。”
這話聽著有幾分悵然,陸曈看著他,不覺%e8%84%b1口而出:“殿帥也會為情所縛?”
他沒有說話。
耿耿玉京夜,迢迢銀漢流。閣樓簷下喜鵲燈被風吹得颯颯作響,裴雲暎背靠著雕花欄杆,流光斜照過青年眉眼,那張俊美的、明銳的臉收起笑意,沉默時,無情也動人。
不過是隨口而出的問題,回答的人卻偏偏沉默,隻久久不語地看著她。
溶溶風月,美景良宵。滿城桂香風細裡,雕欄刻著的文彩鴛鴦成雙。
萬籟俱靜裡,他定定盯著陸曈,許久,輕聲道:
“感覺快了。”
第二百零八章 心亂
街上人流如織。
從乞巧樓下來時,陸曈一路都很是沉默。
心底似乎有什麼東西與尋常不同,以至於裴雲暎走在她身側時,她總是不覺拿餘光去瞥這人。
長街燈燭輝煌,巷陌路口摩肩接踵,二人並肩走著,冷不防一隻五彩絲絛從旁飛來,如隻展翅喜鵲,準確無誤地飛進裴雲暎懷裡。
二人同時看去。
扔絲絛的是個年輕姑娘,瞧見裴雲暎,非但不躲,反而大膽嫣然一笑,一轉身,消失在人群中了。
陸曈了然。
她聽銀箏說起過,盛京七夕,年輕姑娘若有心儀之人,常%e4%ba%b2手編織絲絛送與對方。這一日無須含蓄拘束,織女娘娘會護佑每一個大膽示愛的姑娘。
杜長卿就在白日收了四五條。
裴雲暎生得出色,皇城裡招姑娘喜愛,皇城外亦是如此。果然,接下來短短一條街,他又被扔了七八條彩色絲絛,眼見著還有越來越多的趨勢。
陸曈就想起段小宴懷裡抱著的那一大把五顏六色的絲絛來。
“我幫他拿著,殿帥府門口還有一山。”
一山……
她心中輕嗤,這人倒是很受歡迎。
裴雲暎平白被扔了一大把絲絛,卻並不想接,見一邊有香橋會,便將掛著的滿身彩絛係在香橋欄杆上,隻待焚點香橋,對彩絛主人也算一種祈福祝禱。
陸曈冷眼看著他動作,突然開口:“你怎麼不收下?”
裴雲暎莫名:“我為何要收下?”
陸曈徑自往前走,語調平淡:“都是彆人心意,何必辜負。”
話裡有些莫名諷刺。
他眉梢微微一動,神色反而愉悅起來,勾%e5%94%87道:“可是心意太多,盛情難卻,我注定要辜負。”
這話說得陸曈越發不悅,硬邦邦回道:“也是,畢竟殿帥是殿前司指揮使,若不辜負百八十樁心意,殿前司臉麵也就不保了。”
他嗤地一笑:“你該不會是在嫉妒?”
陸曈心中一緊:“嫉妒什麼?”
“嫉妒……”他盯著陸曈,慢悠悠開口,“我得了這麼多條彩絛,你一條也沒有。”
懸著的心倏然落下,陸曈冷冷開口:“殿帥多慮,我自己會打。”
“哦?”他追上前,點頭道:“這麼厲害,那你送我一條。”
送他?
想得美。
陸曈停步:“我為何要送你?”又看一眼已拋在身後的香橋會,語氣越發諷刺,“殿帥不會以為,你這張臉也能迷惑得了我吧?”
她平日很少說這些話,今日驟然一怒,裴雲暎彆過頭忍笑。
他輕咳一聲,懶懶開口:“我沒說今日送啊,再過一月就是我生辰,向你討一個生辰禮物應當不過分吧。”
不等陸曈說話,他又開口:“你生辰時,我可送了你一對金蛺蝶。”
“金蛺蝶已還給寶珠了。”
“那我再送你彆的。”
陸曈無言。
這人總能尋到理由。
她繼續往前走,提醒道:“殿帥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我繡工很差,見不得人。”
“沒關係,”裴雲暎無所謂地笑笑,“應該不會比當年更糟了。”
陸曈:“……”
“那我就等著陸大夫生辰禮物了。”這人一錘定音。
陸曈抿了抿%e5%94%87,正要說話,就見前頭售賣七夕乞巧之物的彩帳下,有人聲傳來。
“你這批切羊頭,都不新鮮了!聞著不香。”是個買小食的食客。
被他指責的人彎著腰連連點頭:“瞎說,就是天太熱,放不住,這羊肉我傍晚才切上,算啦,今兒七夕,不吵架,送你份梅子薑拿好,祝您發財!”
說話聲熟悉,陸曈凝眸看去,不由微微一怔。
“申大人?”
彩帳中忙碌的男人正將溫桶裡的羊肉重新擺好,聽見動靜,抬起頭來,也是一愣:“裴大人,陸醫官?”
這人竟是申奉應。
陸曈看向申奉應,他沒如從前一般穿官服,隻穿了件交領灰褐色短衫,衣擺紮在腰間,白色束口長褲,頭裹皂巾,腳蹬布鞋,一副商販打扮。
“申大人怎麼沒巡邏?”陸曈望了望四處,沒見巡鋪屋其他巡鋪。
申奉應撓了撓頭:“我現在不在巡鋪屋當差了。”
陸曈一怔:“為何……”
她記得這位申大人,對官場充滿雄心壯誌,又熱愛四處逢迎打點,與此刻在街市小攤上忙碌的形象頗有不符。
申奉應搓了搓手,走到他攤前的彩帳下,請陸曈和裴雲暎在小桌前坐下,給他二人一人倒了筒綠豆水,抓了把鹵花生,自己在小凳上跨坐下來。
“那個,先前豐樂樓的事你們應該知道了,”申奉應扔了顆花生進嘴裡,“豐樂樓大火,太師家公子出事,實不相瞞,是我第一個發現的。”
陸曈與裴雲暎對視一眼。〓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申奉應未察覺,隻拍拍%e8%83%b8,語氣得意,但因此刻灰頭土臉,得意也透出股可憐。
“我是第一個發現的,也是第一個倒黴的。軍巡鋪屋上下得推個人出來負責,我這一沒身份二沒背景,自然就成了頂鍋的。”
陸曈皺眉:“你發現戚家公子,救了他一命,應當有功才對。”
“陸醫官呀,一瞅你就不懂官場!”申奉應一拍桌子,“性命事小,太師府丟臉事大,人家有氣總得發出來不是。”
言罷,又抽自己一嘴巴子,“你說我,怎麼就那麼賤呢?要是不去多管那個閒事……”他噎了一下,又沉%e5%90%9f,“要是不去多管那個閒事,戚公子有個三長兩短,那我現在可能羊肉都賣不了了。”
這話說得很有幾分心酸。
陸曈沉默片刻,道:“抱歉。”
申奉應莫名其妙看著她:“你和我道什麼歉?”
他歎了口氣。
“其實吧,我在巡鋪屋呆了十多年,最後也就混了個小差事。他們要我拍馬就拍馬,要我逢迎就逢迎,到頭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啊!”
他大笑幾聲,“這些年,孝敬上頭的銀子花了不少,成日就知畫餅充饑,落得這麼個地步真離譜。早年間我娘給我算命,說我這命裡就是不帶印我還不信,如今看來,人還得信命。”
“算了,懶得折騰了,”他一揮手,不知是不是故作灑%e8%84%b1,“要一早知道這些年孝敬上頭的銀子都打了水漂,啥也沒落著,還不如早點回家賣肉。我這臉,說不準賣著賣著,也能賣個羊肉潘安什麼的。”
他兀自玩笑,身後有食客喊:“老板,切二兩羊肉!”
申奉應“哎”了一聲,邊答應邊匆匆起身,去溫桶邊撈切羊肉。陸曈坐著,看他笑臉迎人地將切好羊肉遞給食客,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豐樂樓大火因她而起,申奉應說到底,也是因她丟了官。
她把綠豆水喝完,在小桌上留下茶錢,沒與忙碌的申奉應打招呼,自己偷偷離開了。
街市人流熙攘,裴雲暎走在她身側,瞥她一眼:“你在內疚?”
“他丟職因我而起,”陸曈答:“我沒想到太師府會遷怒巡鋪屋。”
畢竟,從大火中將戚玉台救起來的是申奉應。
可一個小人物,在這荒唐世道裡,求一個“公平”,簡直是滑稽得可笑。
“戚家不會特意對付一個巡鋪,但巡鋪屋會揣摩上司心意。官場如此。”裴雲暎道。
陸曈腳步一停。
“殿帥能讓他再次回到巡鋪屋嗎?”陸曈問。
裴雲暎是殿前司指揮使,如今盛京官場她漸漸已看清,賣官鬻爵,不過扯了張遮羞布而已。
“不難。但最好不要。”
陸曈看著他:“為何?”
“你真覺得,現在讓他回到巡鋪屋是個好機會?”
裴雲暎淡道:“他沒有背景,也沒有身份,僅靠逢迎攀上的交情並不牢固。盛京官場沒有他施展抱負的機會,如果下次遇到彆的事,他仍然會被第一個推出來。”
“行至官場高處之人,要麼聰明,要麼狠心,老實人在這裡活不下去。他不適合,至少現在不行。”
陸曈問:“你呢?”
他一怔,隨即笑了笑:“我也是狠心人。”
陸曈不語。
她明白裴雲暎說得有道理,隻是心中仍覺失望。“彆太擔心,”裴雲暎開口,“等過一段日子,我想辦法,替他另謀其他差事。軍巡鋪屋未必適合他。”
“真的?”
“真的。”
他看一眼陸曈,%e5%94%87角一彎,“不過,也要看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