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從屋中傳來,間歇夾雜喝罵嚎呼。
“砰——”的一聲。
緊接著,又是淒厲哭喊:“父%e4%ba%b2救我——畫眉殺人了——”
戚華楹站在門口聽著屋裡的動靜,臉色蒼白如紙。
昨日深夜,戚玉台被人送回府邸。
他歸家時神誌不清,鼻涕眼淚糊作一團,滿臉心悸惶怖,臉被煙火熏得發灰。
戚玉台是在豐樂樓出事的。
他出門時未帶護衛,除了小廝,無人知道他是誰,後來豐樂樓走水,癲狂之下當著眾人麵坦明身份。
可那時瘋瘋癲癲,一時竟無人相信,直到後來眾人看見門前拴著的華麗馬車,派了個人去太師府通信,太師府才得知這樁禍事。
戚玉台像是瘋了。
戚華楹眼眶通紅。
戚玉台是去豐樂樓服“寒食散”的。
她兄妹二人感情一向極好,她也早知兄長有這個毛病,過去明裡暗裡曾勸過他許多次,但最後總架不住戚玉台央告,給了他買散的銀錢。
如果前些日子她不給戚玉台銀票,戚玉台就不會去豐樂樓,也就不會遇到這場大火,撞上這場無妄之災。
戚華楹攥緊裙角,眼淚掉了下來。
屋中,戚清坐在榻前。
戚玉台掙紮得太過厲害,難以喂進湯藥,不得已,隻能令仆從將他手腳暫時捆起來。
四肢都被綁著,戚玉台躺在床上,瞪大眼睛努力掙紮,嘶叫聲刺耳尖銳。
一邊老管家低頭站著,忍不住暗暗心驚。
約莫五年前,戚玉台也曾犯過一回病,但那時候也沒眼下這般嚴重,隻是言語有些混亂,尚能冷靜,不似此刻恍惚如狂。
這次比上次無常,夫人當年也是如此情狀……
老管家打了個寒戰,聽見戚清開口:“豐樂樓處可打點完備?”
“都已說過,隻是當時事發突然,在場人太多……”
戚玉台發瘋一事已傳了出去,胭脂胡同裡到處酒客混人,許多人走了,去向彆地,如魚流入更廣闊溪流,在海裡無法分辨,卻把這消息散布得到處都是。
戚家能堵得住一個人的嘴,十個人的嘴,但堵不住一百張嘴,何況這一百張嘴很快會變成一千張,一萬張,源源不斷。
此事麻煩。
戚清閉了閉眼。
武人之刀,文士之筆,皆殺人之具也。且筆之殺人較刀之殺人,其快其凶更加百倍。
耳邊戚玉台的嘶叫漸漸平息下去,到底掙紮累了,令人重新熬製的湯藥還未端來,戚清靜靜坐著,一雙眼裡盛滿疲憊,宛如一位垂垂蒼老的父%e4%ba%b2。
戚玉台扭過頭,腦袋正對著戚清。
他神色迷茫,目光渙散似甫出生嬰童,蒙著一層薄薄的淚,臉上紅痕未乾,沒了平日的不耐與佯作恭敬,看起來如無害的、懵懂的孩子。
“爹。”他突然叫了一聲。
屋中二人一震。
醒過來了?
戚清探過身子,盯著他放柔聲音:“玉台,你認得我了?”
“爹,救救我。”
戚玉台怯怯望著他,一臉害怕地開口:“有人要殺我。”
老管家驚訝地抬起頭。
戚清握住戚玉台的手微微緊了緊,不動聲色開口:“誰要害你?”
戚玉台咽了口唾沫。
“一個男人。”
他打了個哆嗦:“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
……
戚家愁雲慘淡,朝中卻熱鬨得很。
胭脂胡同的流言迅速散流出去,轉眼傳到皇城之中。
太師大人位高權重,門生遍布朝野,低一級的官員不好公開議論戚家之事,三皇子一派的人卻趁勢抓住機會落井下石。
朝堂之上,太子淡道:“流言四起,真相尚未可知,太師高風承世、舉賢為國,諸位為官長當清、當慎,何如學婦人長%e8%88%8c,不辨黑白。”
三皇子元堯笑著開口:“太子說的極是,此事也簡單,隻要讓戚家那位公子出來,證明自己神智清醒,舉止無異,謠言自然不攻自破。”說完,目光在朝堂眾官之上逡巡一圈,露出一個恍然神情:“啊,差點忘了,太師今日告假了。”
戚太師今日稱病,不曾上朝。
太子臉色陰沉。
元堯幸災樂禍。
站在旁側的寧王眨了眨眼,慢吞吞打了個嗬欠。
梁明帝還未開口,這時又有禦史上前,稱今日一早上朝途中被人攔了轎門,昨日豐樂樓大火,有人舉告太師公子戚玉台在豐樂樓中偷偷服食寒食散。
此言一出,群臣嘩然。
先皇在世時,早已嚴令舉國上下禁服此物,一旦發現有人服食,即刻獲罪。
偏偏這位說話的禦史是朝中出了名的剛直。
龍椅之上,梁明帝平靜聽著,神色辨不出喜怒。
“高風承世、舉國為賢?”
元堯將太子難堪神色儘收眼底,嘲諷一笑。
“太師的確保國安民,清靜為政,不過……莫非朝中政事過於冗雜,連教兒子的時日都沒有?”
“治家如此,何言治國。又或者,太師如今也年過花甲,是力不從心了吧!”
他上前一步,看向高座上的帝王。
“《慎子》有雲:君舍法,而以心裁輕重,則同功殊賞,同罪殊罰也。怨之所由生也。”元堯俯身:“還請父皇,官不私%e4%ba%b2,法不遺愛。”
“……徹查此事。”
……
一場朝事,各懷鬼胎。
爭辯的爭辯,讒言的讒言,看好戲的一言不發,嗬欠倒是打了幾十個。
關於戚玉台究竟有沒有服食寒食散,梁明帝已派人前去速查,但寒食散此事先不提,戚家公子在豐樂樓下發瘋,卻已是眾人皆知的事實。
暗室裡,銅鷹架上火光搖曳。
蕭逐風緊跟裴雲暎身後,走下長長石階,一直走到角落的矮桌前。
矮桌前坐著個人,蕭逐風上前,道了一聲“老師”。
嚴胥抬起眼眸。朝會已結束,各司回歸各司位置,不過豐樂樓這把大火,燒掉的不止戚家一向漂亮的名聲,還有朝中穩固多年的局麵。
一場火事流言,若換在從前,絕無可能掀起這樣大風浪。或許並不是太師府威勢不如從前,而是三皇子一脈後來居上。
還有梁明帝……
屋內火光寂靜,嚴胥眯了眯眼,一雙鷹隼般的眼眸緊緊盯著裴雲暎。
“豐樂樓的火,是你動的手腳?”
“怎麼可能?”
裴雲暎正色開口:“前幾日我忙著整理新軍編修,門都未出,少來汙蔑。”言罷,捅了捅身側人:“是不是,蕭二?”
蕭逐風輕咳一聲:“不錯,我作證。此事確與他無關。”
嚴胥沉著臉打量眼前人。
青年人眉眼坦蕩地任他打量,神色很有幾分無辜,正直無私模樣倒讓人生出一種羞慚,仿佛懷疑他也成了一種罪過。
讓人想起他的母%e4%ba%b2。
嚴胥驀地收回目光。
裴雲暎眨了眨眼。
男人移開視線,冷冷開口:“元堯不會放過對付太師府的機會,這幾日不可輕舉妄動,靜觀其變。”
“不要。”
嚴胥和蕭逐風同時朝他看來。
裴雲暎慢條斯理開口:“如今元堯正在儘力‘拉攏’我,我又和太師府剛‘結仇’,為表忠心,當然要不遺餘力、趁此時機落井下石,才能讓陛下、讓百官、讓三皇子看見我的誠意啊。”
燈火搖曳,室內一片寂靜。
嚴胥高深莫測地盯著裴雲暎看了半晌,忽然冷笑一聲:“裴雲暎,你如此迂回,不會是為了那個姓陸的醫女吧。”
他恍然:“好主意,正好一箭雙雕。”
嚴胥氣笑了,語氣帶了陰沉:“不知死活。”
裴雲暎卻氣定神閒。\思\兔\網\
“這不是當年老師教我的:恩欲報,怨欲忘。報怨短,報恩長。”
他說得誠懇:“恩師教誨,我可一刻不敢忘。”
吊兒郎當的模樣一看就讓人來氣,嚴胥大怒,抓起桌上鎮紙往他身上一砸,被他側身避過。
嚴胥道:“出去!”
“噢。”他悠悠應了一聲,走了兩步,忽然又想起什麼,回頭道。
“老師這幾日要為太子說話,又要和我針鋒,不如現在再給我一拳,顯得你我各為其主更努力些?”
蕭逐風低頭不語。
嚴胥切齒:“滾。”
他揚了揚眉,遺憾應了:“好吧。”
……
朝中瑣事傳到醫官院後,忙碌白日也添了幾分趣味。
夏至到了傍晚,大雨前突然刮起狂風。
宿院一片綠油油在窗前晃來晃去,沙沙作響,大風吹得人心頭涼爽。
醫官們收著院中晾曬衣物,一邊小聲談論若是這場雨下在幾日前的豐樂樓子夜,或許近來朝中大概會是另一種格局。
陸曈關上木窗。
常進家裡的小女兒生了痘瘡,同醫官院告了假,醫案閣無人打理,新醫正就讓陸曈暫接常進的差事。
新收醫案按類彆分到歸好的位置,官員醫案則按各司各部品級,皇室醫案上了鎖尋常人打不開……醫案又要時常拿出來清潔晾曬,%e8%84%b1落不全的則需修補,一卷卷檢查核對過後,天色已經很晚。
外麵醫官們嘈雜說笑的聲音不知何時已消失,陸曈看了眼漏刻,快近子時。
她吹熄燈籠,隻留下一盞油燈,正準備關門回宿院歇息,冷不防,耳邊忽然響起一陣輕叩聲。
“咚咚——”
聲音很輕,從窗戶傳來。
陸曈定定神,擒燈走到窗戶門口,猶豫一下,伸手推開窗門。
甫一推窗,一隻竹筒輕輕貼上她的麵頰,冰冰涼涼,帶著點未消寒氣。
裴雲暎的臉從竹筒後露出來。
夏日雨前大風把外頭樹枝吹得東倒西歪,眼看就要落雨,偏他神情自若,手裡拿著一隻竹筒,神容清爽。
隔著窗,裴雲暎把竹筒往陸曈手中一塞。
“這是什麼?”
“白荷花露。”
青年靠在窗外,笑%e5%90%9f%e5%90%9f道:“胭脂胡同起火,城裡賣甜漿的攤車一夜都沒了,路過巷口看見的,省著喝吧。”
豐樂樓一把大火,望火樓人手加了一倍,巡鋪屋巡鋪們日夜不歇四處巡邏,不讓賣熱食飲子的攤車四處遊走。此種嚴令境況,估摸還要持續一段日子,說不定夏日都結束了。
陸曈沒與他客氣,接過竹筒嘗一口,漿水冰涼微甜,帶著一股淡淡荷花清香,喝了一點,便覺%e5%94%87齒都帶了花香。
“如何?”
“還不錯。”陸曈往他身後看了一眼。
“青楓在外守著。”裴雲暎%e5%94%87角一揚,“不用擔心。”
醫官院的守衛簡直像個擺設,如果有一日殿前司的人想進來犯點什麼事,估計整個醫官院的人屍體都涼了也無人發現。
心中這樣腹誹著,陸曈收回視線:“進來說吧。”
他一怔。
“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