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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花笑 千山茶客 4465 字 2個月前

前則站著個須發全白的老翁,他做農人打扮,一隻手指屈著,正逗玩鳥籠中的畫眉。

牆上掛畫本就巨大,幾乎要占據一整麵牆,令人有身臨其境之感。然而無論是從前的美人垂淚圖,亦或是被燒毀的驚蟄春雷圖,都不及眼前這幅圖詭異。

老翁與畫眉畫得格外巨大,尤其是老翁,幾乎與真人並無二致,一人一鳥麵無表情,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盯著畫外人,而在這四周,則散落無數展翅畫眉,一眼看去,鋪天蓋地襲來,尖%e5%90%bb朝著人眼睛啄下——

戚玉台腦子一炸。

四周突然變得一片寂靜。

耳邊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幽怨的,像是隔著很遠傳來。

“戚公子……”

“你還記得莽明鄉茶園,養畫眉的楊翁一家麼?”

戚玉台睜大眼睛,下意識後退兩步,嘴%e5%94%87翕動間似微弱呻[yín]。

“楊翁……”

……

那年父%e4%ba%b2壽辰,正值他在戶部任職沒多久。那時候他還不知這隻是個有名無實的虛職,以為父%e4%ba%b2總算看見了他的努力,原本僵持的父子關係似乎在那一刻有了和緩的趨向。

他有心想與父%e4%ba%b2重修於好,於是決定為父%e4%ba%b2送上最好的一件生辰禮物。

盛京人皆知太師愛鳥,府中豢養白鶴孔雀,然而戚清最喜歡的,是畫眉。

戚玉台想送父%e4%ba%b2一隻世間最好的畫眉。

盛京鬥鳥之風盛行,最好的畫眉不僅要羽翅鮮亮,聲音清脆,還要凶狠好鬥,體格俊巧。

戚玉台在鬥鳥園中逛了一圈,總覺得少了幾分神氣,沒尋到心儀的鳥兒。

這時候,手下有人告訴他,莽明鄉茶園有一務農的楊姓老漢,家中有隻豢養多年的畫眉,機靈神氣,不如買來試試。

戚玉台便令人速速買來。

誰知畫眉的主人卻不賣。

買賣的人跑了好幾趟,皆是無功而返,若是尋常,戚玉台早已用上雷霆手段,威逼利誘,對付這樣的賤民,總是輕而易舉。

但那幾日他因為剛去了戶部,自覺前程一片光明,連帶心情也不錯,又想著父%e4%ba%b2壽辰近在眼前,應當替父%e4%ba%b2積些福德,不如%e4%ba%b2自走一趟莽明鄉以示誠意。

於是戚玉台帶了幾個護衛,出城去了茶園。

茶園三月,正是草長鶯飛,清溪綠水。到了鄉裡那處屋舍,戚玉台一眼就看到了那隻畫眉。

是隻很漂亮的畫眉,藏在簷下掛著的銅鳥籠裡,正聲聲歡唱,啼聲是與彆處畫眉截然不同的清亮。

一刹間,戚玉台就喜歡上了這隻畫眉。

屋舍走出個頭戴葛巾的六旬老漢,瞧見屋舍前站著的幾人也是一愣,戚玉台隻說自己是路過此地的遊人,想討杯茶水喝。

他一行人作富家公子打扮,老漢也未曾起疑,熱情迎他進屋中,叫家裡人泡幾杯熱茶。

戚玉台叫護衛留在院子裡,自己進了屋,不多時,一名老嫗從後院出來,倒了幾杯茶給他幾人。

莽明鄉處處是茶園,茶是新摘茶葉,然而到底廉價,盛在土碗裡,顯得粗糙寡淡。

戚玉台沒喝那杯茶,隻抬頭環顧四周。

楊翁家除了六十歲的楊翁,還有他同樣年邁的妻子,他兒子生來腦子有些問題,隻能做些簡單活計,自己起居尚要人照料,還有一女兒,前兩年也病故了。

這屋中皆是病弱老殘,唯一的壯勞力——楊翁女婿去茶園乾活了,楊翁兒子坐在屋中角落的椅子上,看著他們笑得癡傻。

他向楊翁說明來意。

戚玉台%e8%83%b8有成竹。

這對老夫婦,一個女兒已經死了,另一個兒子是個傻子,他二人都已年邁,陪不了兒子多久,定然需要一筆銀錢。

他是這樣想的,但沒想到那皮膚黎黑的老漢聽完,卻是搖了搖頭,笑著將他拒絕了。

戚玉台感到無法理解。

他問:“難道你們不想要一筆傍身銀子?他——”他一指乖巧坐在椅子上,如三歲稚童般看著他們的男子,“他什麼都不會,將來會很需要的!”

一個傻子,不給他多留點銀子,憑什麼養活他?就憑在地裡刨泥嗎?

老漢道:“阿呆——”他叫自己兒子這名字,卻叫得並無揶揄諷刺,望著兒子的目光溫和慈愛,“阿呆不傻,阿呆隻是有些呆罷了。”

“我和他娘教了他幾十年,到如今,阿呆已經會簡單的采茶篩茶,認真起來,我和他娘都比不過哩。”

“我和鄰家茶園的主人說好,將來我和他娘去了,留阿呆在茶園裡幫忙乾活,不需幾個錢,管他吃喝,生了病給買藥就是。”

“阿呆自力更生,也就無需銀子了。”

戚玉台隻覺不可思議。

他的父%e4%ba%b2,當今太師從小到大,不曾真心誇過他,更勿用提用這樣肯定的目光看過自己。

一個傻子憑什麼可以?

這個老家夥,為何會如此篤定地相信那個坐在椅子上的癡兒。

那分明是個傻子!

屋中溫煦的氣氛令他心中忽而生出一絲煩躁,戚玉台忍住不耐,竭力維持溫和語氣,道:“多點銀子不是壞事。”

老漢笑說:“公子,有銀錢是好,可是阿呆這副模樣,富貴太重也接不住,我和老婆子又老不中用,真這麼一大筆財,守不住事小,惹災禍事大啊!”

沒想到一個窮鄉僻壤的農人,竟也知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

戚玉台正要再說話,聽見麵前老頭兒道:“再者,畫眉是我閨女阿瑤生前最喜歡的鳥兒,我不能賣了它。”

戚玉台一頓。

老翁看著他,那雙寫滿了與自己父%e4%ba%b2截然不同滄桑勞碌的眼睛望著他,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在我和老伴心中,它就是阿瑤。這是老頭子最後念想,恕我不能答應你的要求啦。”

他爽朗笑起來,招呼戚玉台捧茶喝。

“阿呆”不知發生了什麼,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低頭擺弄著手裡一枝生了芽的樹枝,老婦人低頭與他說了兩句,男人疑惑聽著,鄭重其事地點了一下頭。

橫看豎看都是個傻子。

戚玉台心中輕蔑,方才一瞬的複雜轉瞬逝去,重新變得冷漠。

他今日來到此地,不是為了看這一家人演這出可笑的、令人作嘔的父慈子孝戲碼,他是來買畫眉的。

既然對方敬酒不吃吃罰酒,他的耐心也到此為止。

戚玉台站起身。

門外,幾個護衛跟著站起,牢牢守住院門。

老漢原本欣然的笑漸漸變得凝重,望著走向門外的戚玉台:“公子這是想乾什麼?”

戚玉台站在窗前,嘲笑地看著這一家人。

“我本來想用五百金來買你這隻畫眉。”他說,“可是我現在改變了主意,一個銅板都不想給了。”

“我真後悔今日跑這一趟,你們這樣的低賤的人,根本不值得我用心。”

他轉過身,示意護衛去取那隻懸在房簷下的畫眉。

鳥兒似乎也知此刻情勢陡變,在籠中上躥下跳,焦躁不安地大聲鳴叫。

銅質的鳥籠入手冰涼,被護衛遞到他手中時,冷得人一個激靈,

老漢終於意識到對方是想強搶,臉色一變,驀地衝上來就要奪回。然而他年歲已高,又因常年照顧無用的傻兒子比旁人更耗精力,哪裡掙得過戚玉台。被戚玉台一把推得老遠,仍不甘心,踉踉蹌蹌地再次衝來。

那隻蒼老的手抓住戚玉台的胳膊,粗糙老繭磨得人不適,方才藹然的臉此刻全是驚怒,因老邁而越發顯得這張臉可厭。

戚玉台反手握住對方手,惡狠狠一推——

隻聽“咚”的一聲響。

老漢被推得往後一摔,一聲沒吭,桌上茶盞被摔得碎了一地,直挺挺躺著,再沒了聲息。

自他腦後,漸漸氤氳出一團嫣紅的血,在地上漸漸蔓延開來。∫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戚玉台也沒料到對方如此虛弱,不由呆了一呆。

倒是屋中老嫗反應過來後,尖叫一聲:“殺人了,救命啊,殺人了——”

尖叫聲嘈雜刺耳,戚玉台煩不勝煩,提著鳥籠就要往門外走,被人從門後一把撲住袍角。

老婦哭喊著:“不許走,你這個殺人凶手!救命——來人啊——”

戚玉台有片刻慌亂。

莽明鄉是個小鄉,莊戶與莊戶一戶一戶離得很遠,楊翁家貧更在最荒蕪的一塊土地,四麵都無人煙。他本不在意,奈何這婦人聲聲淒厲,屋中老漢死寂的瞪大的眼睛令他也生出涼意,戚玉台一腳踢開對方,衝護衛使了個眼色。

護衛上前,拔刀而過,銀光閃過,屋中尖叫頓時止息。

隻有更濃重的血腥氣慢慢襲來。

戚玉台撩開袍角,邁步從婦人屍體上跨過,誰知那一直端坐在角落的,隻認真玩著手中樹枝的傻兒子像是終於明白過來發生了何事,一下子從屋中跑出來。

“爹、娘、娘!”

傻兒子嘴裡焦急喊著,手裡軟綿綿的樹枝用力朝他擲去,憤然道:“壞、壞人!”

戚玉台臉色一變。

“阿呆”雖心智似孩童,人卻生得高大,楊翁夫婦將他照料得很好,衣著乾淨,麵色也紅潤。那雙澄澈懵懂的眸憤然盯著他,焦急地、怒立地揮動手中樹枝。

樹枝軟綿綿的,落在人身上一點痛楚也沒有。

像個笑話。

戚玉台“噗”的笑了一聲,漠然走出屋舍。

身後護衛擁上,緊接著一聲悶響,四周重歸寂靜。

畫眉在籠中淒厲歡唱,歡唱或是哀泣,總歸都是同一種清脆歌聲。狹小茅舍裡,三人零散著並在一處,被血河淹沒。

他站在門口,看著籠中撲騰翅膀的畫眉,忽而覺出幾分無趣。

還沒想好這頭如何處理,籬笆後又有人進來,是個背著竹筐的高大漢子,瞧見一行人愣了一下,還未開口,一眼瞧見門口那條蜿蜒血河。

“爹、娘,阿呆——”

他淒聲喊道。

戚玉台掏了掏耳朵。

他知道這人是誰了。

楊翁的女兒楊瑤已過世,女婿卻沒有離開楊家,仍與楊家人住在一處,甚至還將自己名字改成‘楊大郎’。

與嶽丈住在一家的男人本就少見,何況是死了妻子的鰥夫,除非有利可圖。然而楊翁一家窮得令人發笑,看不出任何值得留戀之處,隻能說明此人無能窮困更勝楊家。

男人的哭號聽起來虛偽又可笑。

戚玉台讓護衛圍著楊大郎,提出要給他一筆銀子。

姓楊的老頭不識好歹,拒絕了他一片好意,這個與楊家非%e4%ba%b2非故的男人應該會聰明得多,他甚至多加了一倍銀兩。

既甩掉了這群累贅,又能拿著豐厚銀兩逍遙。那些銀兩足夠楊大郎買下一整個茶園、不,足夠他在盛京城裡買一處新宅,再娶一個年輕新婦,戚玉台想不出來對方不答應的理由。

這樣一來,有楊大郎作證幫忙,楊家的事了結起來也會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