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和沒脾氣,實則記仇心眼小,又最好麵子。
本來麼,當時戚玉台想拿死狗一事問罪陸曈,金顯榮本著不能讓自己再生父母丟了性命大著膽子出聲一句,想著到底一同在戶部這些年,戚玉台縱然對自己不滿,但也不至於就遷怒自己至結仇地步。
何曾想最後關頭,裴雲暎插了進來。
彆人不清楚門道,金顯榮卻有宮裡的消息打聽,戚家有意要和裴家聯姻的。
戚家看上的女婿,為了彆的女人和戚家公然結仇,這梁子就結得大了。
且這些日子流言瘋傳,黃茅崗後,戚玉台都不來司禮府,金顯榮看得出來,此事不可能善了。
他在朝為官也有這麼多年,看的清楚,此事已經不僅僅是樁風月新聞。
戚家與太子交好,陸曈這麼一摻合,裴家站在三皇子一派的可能性變大。三皇子與太子間爭鬥不休,陛下心思尚未可知……
看不清形勢時不可貿然站隊,最好的辦法是明哲保身兩邊不得罪,那麼陸曈,他就需要敬而遠之了。
金顯榮心頭正盤算著要怎麼委婉地表示想換個醫官來施診為好,就聽麵前人道:“金大人,今日是我最後一次為你施診。”
“日後,我不會再來。”
滿腹話語卡在喉間,金顯榮隻來得及發出一個“啊?”
陸曈收回墊手腕的絨布。
“金大人的病近乎痊愈,之後尋常尋常調養,其他醫官也能開方子。隻要日後稍稍節製,不會再如以前一般。”
金顯榮訥訥應了一聲。
陸曈望向他,頓了頓,道:“圍場一事,多謝金大人開口相助。”
她說的真摯,倒讓金顯榮心頭升起一絲愧疚。
無緣無故,突然換人,若說沒有貓膩,打死彆人也不信。
十有八九,是陸曈也意識到得罪戚家,不想連累自己才主動劃清乾係。
金顯榮悵然,多麼善解人意的一朵解語嬌花,若不是不好得罪太師府,他真是想將對方帶回府中,好好嗬護起來,一輩子金屋藏嬌。
正惋惜著,麵前人又道:“金大人的香丸可用完了?”
金顯榮一愣,“那什麼春夢啊?就剩一顆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有大半月沒來,香丸剩的不多,我把玉台香爐剩的最後幾顆都給刨出來點了。就剩最後一顆,實在舍不得用……陸醫官能不能再送我一些?”
陸曈笑笑,從醫箱裡捧出一隻小酒壇那麼大的瓷罐,
金顯榮疑惑,見她拿起桌頭的香爐,將裡頭最後一顆“池塘春草夢”撿出來收回醫箱,又打開瓷罐,用小銀鉗一粒粒將新的香丸填進去,直到最後一顆香丸填滿,才把瓷罐收回醫箱,又從醫箱裡拿出一封信柬送到金顯榮身前。
她道:“大人的病已近痊愈,想著今後鮮少有機會登門,所以我重新改換了新的方子,這些留給大人。方子一並給大人,大人日後想用,在外找香藥局自製就是。也不必常跑醫官院了。”
金顯榮一愣,隨即大為感動:“陸醫官,你可真體貼。”
他想,自己得了這病,醫官院眾醫官都束手無策,幸得陸曈這樣的女神醫妙手回春,使他不至於走了父%e4%ba%b2的老路。雖然如今得罪了太師府,將來前途尚未可知,但陸曈待他倒是一片赤誠,從不曾敷衍潦草,若不是畏懼戚家,他一定會把這姑娘娶回家好好供著的。
思及此,一時也忘了什麼裴雲暎,隻覺自己與眼前女子宛如戲文裡心心相知卻又被棒打鴛鴦的一雙苦情男女,臨到分彆,總有幾分不舍難平。
他望著對方,兩道眉毛深情浮起,款款開口:“陸醫官,我人微言輕,幫不上你什麼忙,實在慚愧。希望你不要怪我。”
陸曈低頭,伸手合上醫箱蓋子,把那隻空瓷罐和剩下唯一一顆“池塘春草夢”一並鎖在箱子中,才抬起頭。
“哪裡的話,”她輕輕一笑,“金大人,已經幫了我許多了。”
……
從司禮府回來,已經快近中午。
陸曈才進了醫官院堂廳,就被一個醫官迎麵拉住:“陸醫官回來得剛好,院使剛剛還在尋你,說有事要同你說。”
陸曈隨著這醫官到了崔岷的屋子,醫官敲了敲門,須臾,聽得一聲“進來”,陸曈便背著醫箱走了進去。
屋中,崔岷坐著,桌案前醫籍厚厚摞成小山,而他坐在這座小山後,神情模糊看不清楚。
陸曈道:“院使。”
屋中遲遲沒有聲音。
過了一會兒,崔岷放下手中醫籍,抬起頭,掃了她一眼身上的醫箱:“司禮府行診去了?”
陸曈:“是。”
他點頭:“日後司禮府那邊,王醫官接手,你不必再去。”
“是。”
許是她溫順,崔岷也有些意外,頓了一頓,他直起身,從桌角抽出一封帖子遞給陸曈。
“樞密院來了醫帖,點名要你行診。”
陸曈接過帖子,那張漆黑帖子上金漆冷硬,花印端端正正顯著兩個字:嚴胥。
陸曈微怔。
是樞密院指揮使嚴胥的帖子。
她抬起頭。
崔岷坐在桌前,仍是一副平靜的、淡泊的神情,陸曈卻從他的眼中看出一絲隱晦的快意、或者說幸災樂禍來。
“去吧,”他說,“彆讓嚴大人等急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樞密院
宮城南牆右掖門裡,朝東行至背麵廊廡是樞密院。
陸曈隨著一個穿綠衣官服的男子在廊廡下停下腳步。
男子道:“陸醫官,到了。”
陸曈抬眼。
這是座很氣派的官邸,門廊正門前投放兩尊雄獅,氣派威武。這是為樞密院官員從右掖門進宮辦公上朝,與中書省相對。
綠衣官服男子拿令牌與門前侍衛晃了一晃,侍衛讓開,陸曈便跟在此人身後一道走了進去。
官邸極大,雖不及司禮府華麗,卻比殿帥府更為寬敞。男子帶著陸曈穿過長廊,繞過裡間,進了一處大屋子,這屋子下竟修有一處石階,半幅陷在地下,陸曈隨此人走下台階,一過狹小台階,眼前驟然明朗。
牆上掛著的火把幽暗昏蒙,四麵無窗,一道長長甬道通往視線儘頭,被更深的黑暗處遮蔽,看不見裡頭是什麼。
似乎是一處暗室。
有窸窸窣窣,仿佛重物拖拽的聲音傳來,伴隨著極重的血腥氣。
麵前人自牆上拿起一隻熄滅的火把,掏出火折子點燃,陸曈所在的地方陡地被照亮,下一刻,陸曈瞳孔一縮。
就在她腳邊不遠處,整整齊齊躺著五六具屍體,以白布蒙蓋,白布滲滿斑斑血跡,隱隱能窺見布下破碎扭曲人體,散發出一股寂然死意。
一片寂靜裡,身後突然有聲音響起:“來了?”
這聲音在隻有呼吸聲的暗室中猶如鬼%e5%90%9f,冰冷陰森,陸曈驟然回過身。
不知什麼時候,身後悄無聲息站了一個人。
是個身穿黑衣的中年男子,身材乾瘦,一雙眼睛深沉陰鷙,正冷冷盯著她。
陸曈看向他。
這是樞密使嚴胥。
黃茅崗圍獵場,陸曈曾見過此人。他在圍場下的林蔭道與裴雲暎針鋒相對,當時許多人都瞧見了。
對於嚴胥,除了此人與先昭寧公夫人那點過去外,陸曈所知甚少,苗良方對此人也不熟悉,隻知道樞密院和殿前司不對付,嚴胥與裴雲暎二人間,彼此也視對方如眼中釘骨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她微微頷首:“大人。”
一道審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陸曈坦然任他打量著,心中亦在留意此人。
上次在黃茅崗匆匆一瞥,如今方有機會看清此人相貌。男子五官生得平庸,身材也並不壯碩,有些精瘦,唯有一雙眼睛精光矍鑠,若鷹般凶狠犀利,帶著股嗜血煞氣。
在他眉間,有一道一寸長的刀疤,從眼角掠過,昏黃暗室下,越發顯得猙獰可怖。
不知為何,陸曈心中莫名掠過一個荒謬念頭,聽林丹青說,殿帥府選拔人才要考相貌,如今看這位樞密使的模樣,想來樞密院選拔應當無此規矩。//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難怪當初昭寧公夫人拒絕%e4%ba%b2事。
她心中想著這些不著邊際之事,方才緊張反倒散去許多。
嚴胥也瞧見她神色的變化。
須臾,他森然開口:“陸醫官頗有膽量,看見死人也麵不改色。”
陸曈回道:“死人活著時,也是病者。”
她抬眸看向嚴胥:“不知大人,病者現今何處?”
嚴胥微微意外,不過很快,他就看向陸曈身側那個綠衣官員,男子會意,低頭走進甬道,不多時,又拖著具身體走了出來。
說是具身體,卻也並不實際,這人還活著,然而隻有半具身體,自腰間%e8%85%bf根以下被齊齊斬斷,卻又沒有得到好好醫治,渾身像是從血桶裡撈出來般,看不清一塊好肉。
人被拖行時,寂靜中發出“窸窸窣窣”聲音,是斷%e8%85%bf在地上摩攃發出聲響,聽著也覺脊背生寒,火光照耀下,一行長長拖拽血跡留在身後,蜿蜒著在陸曈身前停了下來。
男子鬆手,殘軀“咚”的一聲砸在陸曈腳下,聽得陸曈心中一緊,下意識低頭看去。
這人瞳色渙散,顯然已經不行了。
“都說陸醫官術精岐黃,枯骨生肉。”
嚴胥緊緊盯著陸曈臉色,慢慢吐出三個字。
“救活他。”
……
夏日炎熱,殿帥府門口的樹下,梔子和幾隻小黑犬蜷在一起,躲在樹蔭下納涼。
裴雲暎回來時,蕭逐風正在倒壺裡的冰糖梅蘇飲。
以烏梅、葛根,紫蘇和水煎煮,夏日清爽消暑,酸甜可口,是段小宴的最愛。
蕭逐風倒了一盞,喝一口後皺起眉:“怎麼這麼甜?段小宴放了多少糖?”
裴雲暎也取了杯盞,嘗了一口道:“我覺得還行。”
蕭逐風把杯盞放遠了些:“你如今口味怎麼越來越甜了。”
放在從前,殿前司裡就裴雲暎最吃不慣甜食,如今不僅偶爾吩咐小廚房做點甜口點心,還讓段小宴去買清河街的蜜糖甜糕。
仿佛被奪舍。
“有嗎?”裴雲暎不以為然,“是你太苦了吧。”
蕭逐風噎了一下,麵無表情道:“是有點命苦。”
裴雲暎看他一眼,“乾嘛這麼說,殿前司又沒虧待你。”
蕭逐風看他一眼,“殿下見你了?”
聞言,裴雲暎麵上的笑容淡了下來。
黃茅崗獵場一事後,太子和三皇子間矛盾日漸激烈,戚家卷入其中,殿前司雖未直接參與,卻因和陸曈那樁風月消息終在這流言中獲得一席之地。
對裴雲暎本人來說,不算件好事。
他有很多接踵而來的麻煩要處理。
耳邊傳來蕭逐風的聲音:“殿下還算冷靜吧?”
裴雲暎回過神,哂道:“豈止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