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犬血淋淋的屍體落在眾人眼中。
“哦?”
太子狐疑看他一眼,“翰林醫官院的醫官說,有人自稱駕部郎中受傷,引走翰林醫官,怎麼會與你在一處?”
“駕部郎中?”戚玉台茫然,“下官不曾見過駕部郎中的影子。”
林丹青忍不住道:“可的確是護衛將陸醫官引走,陸醫官,”她低頭問陸曈,“你怎麼會在此處?”
陸曈看向戚玉台。
戚玉台疑惑望向她。
半晌,她平複了下氣息,平靜開口:“我隨護衛來到此地,察覺不對,還未出聲,就被惡犬撲倒在地。惡犬傷人,為自保不得已下,誤殺獵犬。”
這話說得很有些意思,常進一聽立刻心道不好。
果然,戚玉台眉頭一皺:“陸醫官這話的意思是,是我故意將你引至此處,讓擒虎撲咬你?”
“簡直荒謬!”
他冷笑一聲,“且不提我與陸醫官無冤無仇為何要行此害人之舉,這位翰林醫官既然說是有奸人護衛將你引走,當時在場人均能作證,諸位且認真看看,本公子身邊護衛可有那張奸人的臉?”
戚玉台身邊就幾個護衛,林丹青仔細辨認一番,目露失望之色。
並無剛剛帶話的那個護衛。
戚玉台眼中閃過一絲得意,隨即怒道:“本公子不知你們說的那個人是誰。可我們戚家的名聲也不是能隨意詆毀的!再者就算不提此事,擒虎可是真被人害死了!”
眾人聞言,朝樹下的獵虎屍體看去。
灰犬屍體被翻過,露出血肉模糊的另一麵,腸肚從腹中似水攤流開來,獵犬腦袋更是沒一塊好肉,森森白齒露在外頭,竟比活著凶惡的時候更加可怖。
戚玉台的這頭獵犬是眾人皆知的凶惡難馴,比個成年男子還要厲害,連豹子野狼都不怕,如今死成這幅淒慘模樣,著實令人心驚。
戚玉台一指陸曈:“擒虎,就是死於她之手!”
陸曈?
眾人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目光一片懷疑。
這位柔弱的、簡直像風一吹就能吹倒的女醫官,能殺死這樣一頭凶猛惡犬?
它能把她撕得粉碎。
“玉台說得可是真的?陸醫官怎麼可能殺得了擒虎?”金顯榮開口,仍是有些不信。
他是在狩獵路上遇到太子下山的馬騎,聽說山中突現猛虎後,立刻察覺出不對勁,跟在太子的馬騎後一同回山下,一路遇到的還有二殿下、四殿下、樞密院的嚴大人等一眾官員,此刻都漸漸圍攏過來。
戚玉台沉著一張臉:“金大人,若非%e4%ba%b2眼所見,我也不敢相信。”
陸曈竟然能殺了他的擒虎!
他還記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睛,血紅的、陰冷的,宛如盯上獵物的野獸,重重都是殺機。
戚玉台打了個冷戰,心中驀地冒出一個念頭。
此女不能留!
他當機立斷,一撩袍角跪下`身來,對著太子道:“殿下,擒虎是當初太後娘娘所賜,玉台精心奉養,才長至如今英武模樣,擒虎雖非人卻通曉人性,忠厚機敏,長伴玉台左右,如今卻遭此橫禍……”
他麵露羞慚:“玉台罪該萬死,未曾護好擒虎,此行之過,自會向太後娘娘請罰,然而毀壞禦賜之物……陸醫官也罪責難逃,請殿下做主!”
“可笑!”
不等太子開口,林丹青先勃然怒起,“陸醫官都已經被咬成這副模樣,傷重未治,戚公子居然還要追責?這是哪門子道理。”
陸曈微微一怔。
不曾想這個時候了,林丹青還會冒著得罪戚家的風險為他說話。
戚玉台卻很堅持,執言叩首:“請殿下做主。”
陸曈害死了他的狗,縱然隻是一條狗,那也是戚家的狗。
打鳥的被鳥啄瞎了眼睛,他今日是想給戚華楹出氣,是等著看擒虎將陸曈撕成碎片爛泥,未曾想她活著,擒虎卻死了。
他、戚家何曾吃過這樣的虧?要讓這個卑賤的女人知道,縱然是戚家的一條狗,得罪了,也要她付出代價。
他要她死!
太子的儲君之位不穩,陛下態度耐人尋味,太子與三皇子間暗流湧動,縱然他不曉朝事,卻清楚如今太子與戚家是一條船上的人。元貞總會站在自己這邊……
既然不能用擒虎殺死她,就用盛京的律法殺死她,毀壞禦賜之物的大罪,是要掉腦袋的!
四周杳然無聲。
無人開口,唯有靜謐風聲似帶殺伐血氣。
戚玉台低著頭,目光掃過樹下女子。
陸曈就躺在林丹青懷中。
她衣袍染血,披頭散發,臉色蒼白如紙,唯有%e5%94%87色嫣然似血。
不對,不是似血,那根本就是血。
她死死咬著擒虎的喉嚨,才會讓擒虎掙%e8%84%b1不得,最後被她用簪子在身上留下數十個血窟窿。
觸目驚心。
她氣遊若絲地看著他,柔弱模樣卻令戚玉台心頭閃過一絲寒意。
戚玉台再次叩首:“請殿下做主!”
沒人會為她說話的。
至多隻是醫官院的那幾個迂腐醫官。
可那又怎麼樣?無權無勢無背景的平人醫官,在盛京一抓一大把,他們說的話不會有人聽,也起不了作用,就像人不會傾聽螻蟻的想法,甚至比螻蟻還不如。
“不妥。”
戚玉台猛然一頓。
躺在林丹青懷裡的陸曈也抬起頭。
眾人朝說話聲看去。
紀珣——那個總是遊離在眾人之外的年輕醫官站了出來,走到陸曈身前,半跪下`身,仔細查驗陸曈露在外頭的傷痕,這才對著元貞行了一禮。
他道:“殿下,下官剛剛檢查過陸醫官的傷痕,皆為烈犬所傷。”
“《論語》曰:廄焚,孔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貴人賤畜,故不問也。”
他頷首,聲音不疾不徐。
“下官以為,當務之急,應先醫治陸醫官傷勢,再做其他打算。”
陸曈沉默地注視他。
戚玉台暗自咬牙:“紀醫官聽不明白麼,這可是禦賜之物……”
紀珣神情平靜,“隻是一牲畜。”
隻是一牲畜。
這話落在戚玉台耳中分外刺耳。
他抬眼,仔細打量著麵前這位年輕的醫官。
這個紀珣仗著一家子學士,很有幾分清高自傲,從來獨來獨往,沒想到會為陸曈說話。
他的話不能說全無輕重,至少比那些廢物醫官重要的多。
戚玉台仍是不甘,還想再說話,又有一人開口:“說得也是,戚公子,太師大人慈悲心腸,年年施粥賑濟貧民,廣積福德,不如網開一麵,饒了陸醫官一回,陸醫官也被獵犬重傷,也是知道錯了。”
戚玉台臉色一沉。
竟拿他父%e4%ba%b2說話。
他往說話人那頭看去,說話的人叫常進,一個看起來很是平庸的中年男人,見他看來,忙低下頭,躲閃著目光,很有些畏懼模樣。
又一個不知死活的賤民。
他還未開口,一邊的金顯榮也輕咳一聲,小聲道:“……確實,按說此舉應屬意外,我看陸醫官也受傷不輕,若非情急,應當也不會衝動下手。”
金顯榮偷偷看了一眼陸曈。
他實在不想趟這趟渾水。好容易與戚玉台%e4%ba%b2近幾分,就要因這幾句話打回原形。
偏偏陸曈掌握著他的子孫後脈。
他的疾病如今正有好轉,房術也大有進益,還巴望著陸曈日後能讓自己再進一層樓,要是陸曈真一命嗚呼,他日後就算討好了太師府,坐到高位,也不過是高處不寂寥。
思來想去,下半身還是比下半生更重要。
他這一出口,戚玉台臉色變幾變。
紀珣、常進、金顯榮……
一個個的,竟都來為陸曈說話。
他原以為陸曈隻是個平平無奇的醫女,不過是憑借幾分姿色勾引了裴雲暎,才讓華楹傷心。但現在看來,她比他想象得要厲害的多。▂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才會引得這麼多人冒著得罪太師府的風險也要為她開口。
尤其是紀珣。
她到底用什麼迷惑了紀珣?
四周一片安靜,突然間,女子平靜的聲音響起。
“《梁朝律》中言明:諸畜產及噬犬有觗蹋齧人,而標識羈絆不如法,若狂犬不殺者,笞四十;以故殺傷人者,以過失論。若故放令殺傷人者,減鬥殺傷一等。”
話出突然,周圍人都朝她看來。
陸曈道:“戚公子畜養狂犬殺傷人,當以過失論責。而我鬥殺惡犬,按《梁朝律》並無過錯,不應問責。”
她看向被眾人簇擁在中間的那位太子,宛如最後孤注一擲,目色灰敗而冷漠。
“請殿下裁奪。”
元貞神色動了動。
視線在眾人身上逡巡一番,太子已看透了戚玉台這出蹩腳戲碼。若是從前,他順著戚玉台的話也無可厚非。
偏偏今日紀珣在場。
朝中暗流,紀家雖不站隊,卻並非無足輕重之小人物。加之今日林中遇刺,他本就興致不高,再看戚玉台這般給自己添麻煩之舉,便覺出幾分不耐。
“紀醫官言之有理。”
元貞開口:“雖然陸醫官殺犬,但獵犬傷人在先,情有可原,倒不至於重罰。”他看著戚玉台,語氣隱含警告:“不如各退一步。”
這是在暗示戚玉台不可糾纏。
戚玉台心中一沉。
元貞這番話已沒有轉圜餘地,至少今日,他不可能如願以償。
這麼多人一齊保下了陸曈。
空氣中彌漫的血腥氣濃厚,不知為何,前額竟隱隱作痛,一股無名之火罩上心頭,宛如回到渴食寒食散的一刻。焦躁的、狂暴的、想要摧毀一切活物。
努力按下心中不甘,再看一眼地上擒虎屍體,戚玉台再次拱手:“殿下發話,玉台不敢不從。其實玉台也不想為難陸醫官,隻是……”
他話鋒一轉,已換了副痛心疾首的神情。
“擒虎自幼時便陪伴我身側,善解人意、赤膽忠肝,如今淒慘死去……”
眾人順著他目光看去。
灰犬淒慘死狀令人膽寒。
“玉台請陸醫官對擒虎嗑三個頭,此事就算了。”
陸曈猛地一頓。
戚玉台轉過頭,仿佛很退讓似的望著她。
他知道這樣不對,他知道這樣已有損他過去人前形象,就算回到府邸,父%e4%ba%b2也一定會責罰。
但這女人的眼睛讓人不舒服,他根本克製不了自己的衝動。
想要摧毀對方的衝動。
反正這裡都是“自己人”,權貴間總是互相兜底,今日發生之事,未必會傳到外頭,就算傳出去,多得是“自己人”作證。
對方越是清高自傲,他就越是想要折辱。
陸曈握緊雙拳,盯著戚玉台,心中“騰”地升起一股滔天怒意。
下跪、磕頭、給一條狗。
而在一刻鐘前,這條狗將她咬得遍體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