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茶園。
如今正逢季節,茶林中正有許多茶農正在采茶,見有馬車經過,有人就停下手中動作朝這頭看來。
陸曈從袖中摸出一張淡色輕紗麵巾佩好,一抬頭,對上的就是裴雲暎異樣的目光。
他問:“為何戴麵巾?”
“怕有損裴大人清譽。”陸曈麵不改色地答。
其實她隻是擔心若此地有戚家眼線,將來若事發,被人一眼認出臉,反倒後患無窮,不如穩妥一點為上。
頓了頓,陸曈又開口:“裴大人要不要也戴上幃帽?”
他和戚清同朝為官,雖然此人一向行事無束,但今日究其原因,還是她拽著裴雲暎過來的。
“不用,”裴雲暎視線掠過她麵上的白紗巾,扯了扯%e5%94%87角:“我又沒有未婚妻。”
陸曈:“……”
青楓走到正挑著一擔茶葉的茶農麵前,那茶農是個已有些年邁的老者,見狀放下擔子,與青楓攀談起來。
他們說得很激烈,陸曈依稀瞧見青楓給茶農看了一下腰牌,還遞給他一錠厚實的銀子。
她看向裴雲暎。
似是了解陸曈心中疑惑,裴雲暎笑道:“陀螺山上茶園皆由莽明鄉上茶農所種,翠微茶園主人是戶富商,外人難以進入。”
陸曈點頭。
外人難以入內,但裴雲暎卻可以進,錢權果真是這世上最好用的通行令。
“你該不會是在心裡罵我?”耳邊響起裴雲暎狐疑的聲音。
他揚眉望著她,語氣有點莫名:“我平日從不這樣。”
陸曈微笑:“裴大人願為我破例,我感激還來不及,怎麼會在心裡罵你,多慮了。”
他嗤道:“你這誇獎很沒有誠意。”
陸曈頷首:“是大人太過多疑。”
裴雲暎:“……”
%e5%94%87槍%e8%88%8c戰了一個來回,青楓已與茶農說完話,重新回到二人跟前,對裴雲暎道:“大人,現在可以進去了。”
裴雲暎點頭。
青楓沒有跟上來,駕著馬車去拴馬的地方,陸曈與裴雲暎並肩走著。
陀螺山上雖有茶園,但路卻很好找。樹林與田野間有清晰野道,上頭有人的腳印和車輪軋過的痕跡,從茶園山林處一直往裡蔓延,應當是往人居住的村落方向。
這林間小道雖然不如方才山路崎嶇,路上卻也有凸起的亂石陷坑,算不得好走。裴雲暎走在陸曈身後,以免陸曈腳滑摔倒方便攙扶,然而抬眸去看時,卻見女子兩手捉裙,在這山間小路上走得很快,絲毫不需要人攙扶。
她素日裡看著柔柔弱弱,好似多走幾步便會累得喘氣,一副蒼白病美人模樣,偏在這裡毫無任何阻礙,像是常年在山間行走,如隻敏捷小鹿,在山林間輕盈穿梭。
他驀地生出一股奇怪錯覺,好像眼前這人對這樣的環境已熟悉多年。
沒感到他跟上來的步伐,走在前麵的陸曈回過身,麵紗覆住的臉上,一雙眼露出疑惑。
他便低頭笑笑,跟了上去。
走了約半柱香功夫,茶園漸漸減少,林木也不如方才茂密。穿過最後一處茶園,漸漸的有屋舍出現。
林間小路變成泥土寬敞路麵,兩邊都是紅泥屋舍,路邊坐著幾個茶農打扮的鄉人正拿簸箕篩選新鮮茶葉,瞧見他們二人,目光便在他們二人身上打轉。
這裡是莽明鄉,陀螺山上種茶的茶農幾乎都居住於此。
此刻正是白日,在家閒著的鄉人少,大部分人都去茶園乾活了。
裴雲暎走到靠外頭的一間屋舍,屋簷下正坐著個包著頭巾撿茶的中年婦人,他上前,笑著問道:“這位嬸子,請問楊翁家怎麼走?”說話時,不動聲色遞過去一枚銀兩。
那婦人一抬頭,見他生得出色,言談舉止又%e4%ba%b2切和氣,便收了銀子,笑眯眯地瞧著他,熱情伸手往街道儘處一指:“楊翁啊,就走這條街到頭,向右一直走,瞧見燒焦的那家就是。”話至此處,忽而又有些狐疑,盯著裴雲暎問:“他們家人都不在了,你們找他做什麼?”
“曾經在楊翁茶園買過茶葉,回京後得知他家出事,特意來看看。”裴雲暎回答自若。
婦人聞言道:“原來如此。”神色間又有幾分唏噓,“哎,也是造孽。”又囑咐他:“那屋子周圍現已荒了,陰森森的,公子小姐還是彆呆太久……平日人也不許過去的。”
裴雲暎含笑應下,這才起身,示意陸曈與他繼續往前走。
早在聽到這婦人嘴裡“燒焦”二字時,陸曈就心中疑惑,動了動嘴%e5%94%87,最終卻還是什麼都沒說。
總歸就要到了。
果如這婦人所言,這條街走至儘頭向右拐進小路,又走了約一炷香的功夫,眼前出現一片荒雜田地。田地已荒蕪許久,四麵長滿半人高雜草,幾乎要將身後屋舍淹沒,而在那片雜草後,一間被燒得漆黑的屋舍突兀聳立在人麵前。
蒼山翠嶺中陡然出現這麼一處燒焦房屋,便如人群中陡然出現的傷口,屋舍焦黑牆皮大片大片%e8%84%b1落下來,如被撕烈的傷疤,正往下滴著乾涸的黝黑血跡。
觸目驚心。
陸曈目光凝住:“這是……”
“這是楊家人屋舍。”身側傳來裴雲暎的聲音。
陸曈蹙眉:“楊家?”
裴雲暎向前走了兩步。
紛亂的雜草在他身後,淡白的衣袍和這一片翠綠映在一起,明明是茸茸春日,竟也覺出幾分淒清。
他道:“你可知,戚清愛鳥。”
陸曈沉默。
她當然知曉。
梁朝貴族愛養鶴,其中又以文臣為主。因白鶴舞姿翩翩,體態%e8%84%b1俗,與文臣追求清流高拓境界十分相符,故而貴族庭院總會養上幾隻用來觀賞。
戚太師府上也曾養過。
也不止是鶴,他還養過孔雀、鴛鴦、鸚鵡……
但戚清最喜歡的,是畫眉。
俗話說“文百靈,武畫眉”,文人愛養百靈,武官愛養畫眉。
戚清身為文臣,卻尤愛畫眉鳥。府中曾養過數隻畫眉,每一隻都價錢昂貴,雇了專人修繕鳥房照顧這些畫眉。
他還喜歡“鬥鳥”,過去常愛提著鳥籠捉對比鬥。想要攀附太師府的官家過去多投其所好,花重金買來品相皆宜的畫眉送與太師府,以圖與太師府交好。
林丹青與陸曈說起這些事時,陸曈心中還很是疑惑。
太師府常年豢養鳥雀,戚玉台也從小見慣這些鳴禽,何以在一夜間對畫眉生出厭惡,使得整個太師府在今後數年一隻鳥的影子都遍尋不到?
反常得很。
“楊家人是茶農,一家四口都在翠微茶園中種茶。”裴雲暎的聲音打斷陸曈思緒。
“屋主楊翁五年前過世,過世時剛過花甲。他生前有一愛好,喜歡晨起在茶林裡遛鳥。”
他走到屋舍前一棵燒焦的枯樹下。
這樹已經被一把大火燒得麵目全非,隻剩漆黑枝椏胡亂向上掙紮,遠遠看去,倒像個燒焦的人形在痛苦掙紮,給這荒蕪增添幾分陰森鬼氣。
裴雲暎望著那截伶仃枯枝,聲音平淡:“楊翁曾養過一隻畫眉。”
一瞬山風廖颯吹過,陸曈驀地瞪大眼睛。
她陡然意識到什麼,看向裴雲暎。
他垂眸:“那是隻很不錯的畫眉。”
時人挑選鳴禽,條件頗為苛刻。楊翁這隻畫眉是遠近聞名的出色,不僅形貌優雅,叫聲悅耳,還活潑好鬥,生動有趣。
更重要的是,這畫眉鳥是楊翁女兒生前最喜歡的鳥。
楊大姑娘幾年前病逝了,她在世時,這畫眉是由她%e4%ba%b2自照管。她過世後,楊翁把個鳥兒養得更加精細,仿佛這樣是女兒尚在身邊的餘溫。
這鳥兒的名聲不知怎麼的,越傳越遠,有茶館裡的養鳥人聽聞此信,特意來莽明鄉尋楊翁,想要出重金買這隻鳥兒,被楊翁一一回絕。
楊家人不想賣掉這隻畫眉。
裴雲暎道:“五年前,戚清六十大壽,戚玉台想要搜羅一隻盛京最好的畫眉鳥作為壽禮。聽聞莽明鄉有一畫眉,特意帶足銀子攜人前往”
陸曈問:“楊翁沒有同意?”
裴雲暎沒作答。
沉默許久,他才開口。
“戚玉台離開當日,楊家夜裡失火,一門四口包括楊家癡傻的兒子,儘數葬身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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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人不可欺
青山如黛,低田傍水。
遠遠近近一畦綠秀裡,有隱隱綽綽鳥雀聲從中傳來,叫聲清脆悅耳,不知是畫眉還是彆的什麼。
裴雲暎站在枯樹投下的陰影裡,看向遠處山巔飄散的浮雲。
浮雲籠在村落上空,像片驅散不了的陰翳,將長日緊緊包裹。
一隻鳥能值多少銀子?
十兩、二十兩?
五百兩、一千兩?
都不是。
原來一隻鳥貴重起來,是可以抵掉四條人命,或許更多。
多荒謬。
天平兩端如此不對等的砝碼,荒誕得近乎可笑。
陸曈聽見自己的聲音:“楊家其他人在何處?”
裴雲暎說,楊家一門四口儘數葬身火海。她問:“可還有彆的遠%e4%ba%b2?”
“沒有。”
裴雲暎道:“楊家大女兒出事前就已病逝,除楊家夫婦外,隻有一位女婿和癡傻兒子。皆已不在人世。”
陸曈沉默。
雖然早已猜到這個結局,但真正聽到這句話時,仍覺心中覆上一層陰翳。
她看向那那聳立在荒草地上的屋子,慢慢地走上前去。
這屋子已經再看不出來原來的模樣,這把大火焚儘一切,灰燼早已凝固。隻有塌掉的屋舍門框能窺見一二絲當日情況的危急。
那屋牆下還掛著個銅鉤。
陸曈伸手,撫過那被燒得漆黑的銅鉤。
似乎能瞧見在這之前,銅鉤下掛著的碧紗鳥籠,畫眉於籠中歡欣歌唱,而屋門前後,一家四口笑著篩茶樂景。
她收回手,低聲道:“真像。”
裴雲暎看向她。
陸曈垂下眼睫。
楊家一門遭遇,和陸家何其相似。
同樣的一門四口滅門絕戶,同樣毀去一切的大火。不同的是陸家因陸柔而起,楊家因畫眉而起。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平人遭受無妄之災,如豬羊被拖上屠宰場的氈板,毫無還手之力,隻能任人宰割。
甚至在那些權貴眼中,人命不如一隻畫眉鳥值錢。
豬狗不如。
像是從心裡升起騰騰烈火,愈是平靜,越是洶湧。她壓下心頭恨怒,問裴雲暎道:“如此說來,戚玉台是因為向楊家人索要畫眉不成,進而殺人奪鳥?”陸曈皺眉:“但如此一來,戚玉台為何又會討厭畫眉?”
人不會無緣無故厭憎某一項事物,而且太師府多年不曾養鳥這回事,比起厭憎,看上去更像回避。
戚玉台為何回避?
裴雲暎淡道:“我後來得知此事,曾向皇城司打聽,皇城司透過消息,楊家屋舍中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