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車至陸曈身邊,仰頭望著她脆生生笑道:“姐姐,買朵蛾兒吧!”
那些烏金紙剪的蛾兒顫巍巍插在堆滿鮮花的竹架子上,金花枝葉中,紫豔紛翻,格外引人注目。
陸曈搖了搖頭,拒絕了。
小姑娘有些失望,推著竹架子離去了。
裴雲暎低頭看了身側人一眼。
陸曈提著燈籠,沉默地越過那些花團錦簇繼續朝前走去。或許是今日燈夕,她的發髻梳得比平日精致一些,那些細小的發辮順著長發一起垂落至肩頭,絨絨白花綴在其中,襯得女子膚色晶瑩如玉,手中蟾蜍燈發出青碧幽光,像那些古廟壁畫中的少女。
美麗但孤獨。
裴雲暎的目光在她發頂上那些雪白絨花上停留一瞬,突然開口:“新年了,戴白色不吉利。”
避開了剛才那個話頭。
陸曈奇怪地看他一眼,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這個。
裴雲暎淡道:“我以為你會戴那對金蛺蝶。”
她恍然。
原是為了這個。
那對金蛺蝶還躺在醫館抽屜的盒子裡,自除夕夜後,陸曈甚至都沒打開過一次。她本來就沒心思梳頭打扮,更何況這還是裴雲暎送的。
陸曈頷首:“多謝殿帥好意,不過金飾不適合我,之後我會讓人把東西還給殿帥。”
有些東西是不能收的,世上沒有不要銀子的午飯,這個道理,方才賣蟾蜍燈的小販已經教過她了。
“不用,”他轉過臉,“送出去的禮物沒有收回來的道理。”
陸曈很堅持:“我不習慣收人禮物,”頓了頓,又補充道:“像欠債。”
“那就當欠債。”年輕人微笑,“我是你的債主。”
陸曈哽住。
這人像是完全沒察覺她的刻意疏離與防備,隨性友善一如既往,從旁人眼裡看去,或許會覺得這位殿前司指揮使脾氣好得過分。
陸曈想了一會兒,決定作罷。反正隔段時間裴雲姝的人也要上門來取寶珠的藥。他們是姐弟,裴雲暎不收,就直接送到裴雲姝手中也是一樣的。
借債經商,賣田還債。盛京人如此會做生意,還是不要欠人情為好。
尤其是裴雲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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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陸敏
燈會還未結束,上元觀燈要到正月十八才收燈。
陸曈越過百戲人流,前方出現一座燈山。
說是燈山也不對,原是一整條小街,頭頂拉起長線,綴滿了無數紗綾紮成的花燈,每一花燈下掛著一小幅紅條,紅條上以黑字寫了燈謎,若有猜中的,便取下字條,去一邊坐著的老翁那換一塊絲糖。
是給小孩兒們準備的。
那些紗燈懸在頭頂,將整條街照得紅彤彤、亮瑩瑩。無數人從旁走過,熱鬨得很。
陸曈正前方走著幾個小孩兒,是對姐妹,姐姐約莫十二三歲,妹妹年幼,才五六歲的模樣。小女孩跳著要去取頭頂的花燈,卻因個子太矮夠不著,還是那姐姐伸手握住花燈,就著點燈色,仔細驗看燈籠下綴著的紅字條。
“寫的是什麼?”妹妹著急地問。
“半放疏梅枝頭開——”姐姐念出上頭的字。
小女孩一臉茫然,姐姐卻欣喜地笑了,把那紅字條撕下來,捏了捏妹妹的鼻尖,“我知道,這個是‘敏’字!”
“走,給你換糖吃!”
姐妹倆歡喜地擠進人群中,身影漸漸不見了。陸曈正看得有些出神,身側傳來裴雲暎的聲音,透著幾分不經意:“陸敏是你的真名?”
她倏然回神,很輕的“嗯”了一聲。
“是取‘敏於事而慎於言’之意?”
“不是。”
陸曈平靜道:“是取‘聰與敏,可恃而不可恃也’之意。”
裴雲暎眸色微動。
陸曈垂下眼簾。
家中三個孩子,陸柔,取“柔而立”之名。父%e4%ba%b2希望她溫和而有主意。
陸謙,取“謙者,德之柄也”之名,家人盼他謙虛有禮,不盲目自大。
而她因年紀最小,最得家中嬌寵,性情難免急躁,又總愛耍些小聰明,父%e4%ba%b2便取之為敏,願她聰明敏捷,卻又不因此自驕,腳踏實地。
她幼時其實不大喜歡這個“敏”字,覺得世上明明有那麼多好聽好看的字,父%e4%ba%b2博學多識,卻偏要給自家三個孩子取字如此平庸,沒有半分特點。因此過去倒寧願旁人以小名“曈曈”稱呼自己。
曈曈,元日,一聽就與旁人不同。
後來她隨芸娘到落梅峰上,芸娘到死之前都沒問過她名字,隻叫她“小十七”。而她下山時旁人問起,她也隻說自己叫“陸曈”,好似說出“陸敏”二字,就是辜負了爹娘對她的期待,好似那個在落梅峰上撿屍試藥、在盛京城裡殺人栽贓的陸曈,與常武縣愛笑愛鬨、父母跟前承歡膝下的陸三姑娘原本就不是同一人。
自欺欺人。
“我還是更喜歡你現在的名字。”身側人開口,打斷了她思緒。
“曈曈,”他沉%e5%90%9f一下,笑著說道:“有一元複始之感。”
陸曈睫毛一顫。
他竟然猜到了。
也是,他手下人馬消息通達。既能知道她生辰是元日,自然也能猜到曈曈這個%e4%b9%b3名的含義。
陸曈沒有說話,裴雲暎想了想,道:“陸大夫好像讀過很多書。”
如今男女都有官學,隻不過,那都是些貴族才能上得起的。尋常私塾,除非是家中富裕的富戶,譬如聘請吳秀才做女兒西席的那位老爺,大部分平人都不會讀書——讀書也是很費銀子的。
陸曈慢慢地隨著人流往前走:“我爹是教書先生,他認為姑娘應該多讀書,以免日後被人騙。我和姐姐都是他%e4%ba%b2自開蒙。”
父%e4%ba%b2總是讓她們讀書。
偏偏陸曈幼時最討厭讀書。
她不明白念書有什麼用,讀書既不能像經商一樣賺來銀子,也不能在餓的時候當兩個饅頭吃。就連科考,常武縣考上舉人的也寥寥無幾。更何況,她又不能像陸謙一樣考狀元做官。
隔壁家嬸子笑著打趣她道:“三丫頭要聽你爹的話,好好念書,將來做個才女。你娘就是詩詞做得好才被你爹喜歡的。”
陸曈狐疑地看了看遠處曬衣裳的母%e4%ba%b2,斷然否認:“不對,我爹喜歡娘才不是因為娘會作詩,是因為我娘長得好看!”
鄰人哈哈大笑,母%e4%ba%b2卻羞紅了臉,提著木棒過來追打她:“死丫頭又在胡說八道!”
“本來就是!”
到了夜裡,她躲在被子裡,看母%e4%ba%b2在床頭燈下縫補舊衣,遂問:“娘,為什麼要讀書,我不喜歡讀書。”
母%e4%ba%b2停下手中針線,想了想,答道:“讀書如服藥,藥多力自行。”
“多讀書呢,可以解惑。”
“解惑?”年幼的陸曈撇嘴,“有困惑,我可以去問爹,問姐姐,問二哥。”
“你呀,”母%e4%ba%b2點著她的前額笑罵,“他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如果你有不明白的事,可以從書裡找到答案。”
“他們為什麼會不在我身邊?”陸曈對這個答案不太滿意,翻了個身,嘟囔道:“有姐姐二哥在,我才用不著讀書。”
那時的陸曈是這麼想的,以為世上的每一個問題,都有父母兄姊為她尋到答案,所有的困惑都會迎刃而解,不喜歡的事可以不做,不喜歡讀的書可以不讀。
而家人永遠都會在她身邊。
直到和芸娘到了落梅峰後。
無數個夜晚,她輾轉難眠,被當作藥人的痛苦,獨自生活在山頂的孤獨,芸娘那些惡意的嬉笑,以及對家人的思念化作無數濃鬱暗沉的霧霾,絲絲編織結網,將她罩在其中。總覺得下一刻理智就會分崩離析,總覺得人撐不到下一刻。
困難的日子裡,她突然想起了母%e4%ba%b2的話。
“他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如果你有不明白的事,可以從書裡找到答案。”
茫然瞧不見的未來,不知何時會停下的惶惑,在那樣的日子裡,她拿起了書。
芸娘的屋子裡有很多書。⑥本⑥作⑥品⑥由⑥思⑥兔⑥在⑥線⑥閱⑥讀⑥網⑥友⑥整⑥理⑥上⑥傳⑥
大多是毒經藥理,少部分是書史經綸。她認字,卻不懂得其中意思,隻能硬著頭皮看下去。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漸漸也就明白了書裡的含義。
她不知道讀書究竟能不能解惑,但在那些年裡,讀書使她打發了不少日子,使得那些惶然無依的時日看上去沒那麼難熬。
母%e4%ba%b2一定沒想到,當年家中最不愛念書,躲著將功課丟進池塘謊稱被偷了的小女孩,後來在山上讀了那麼多書,學了那麼多道理。
身側人道:“令尊很有見地。”
在梁朝,尋常人家的父%e4%ba%b2大多認為女兒家不必讀書,在家繡繡花做作女紅就好。
陸曈淡淡一笑:“可惜沒什麼用。”
裴雲暎微頓。
“我姐姐書念得比我好多了,”陸曈道:“她寫的文章拿到二哥書院中去,先生也交口稱讚。她若是男子身能下科,常武縣說不準早就出了個狀元。可還是被騙得命都沒了。”
“我們一家都是讀書人,但你看結局,仍然如此。”
陸曈笑笑,那笑容也透著幾分自嘲:“讀書換命,隻是窮人自欺欺人的說法而已。世上最沒用的,就是讀書人。”
她說這話時,語調平靜無波,像是看透了世情般厭倦,或許還有一點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憎恨。
讀書,像是人在被病痛折磨之時飲下的一味麻沸散,可以暫時減輕痛苦,卻無法使痛苦消失。
“我倒不那麼認為。”
身側突然傳來年輕人的聲音。
“盛京能將《梁朝律》研讀至如此透徹,似乎也隻有你了。”
宛如被什麼擊中,陸曈下意識抬頭。
青年微笑著低頭看她,頭頂懸掛著的紗燈柔和光芒躍入他眼底,給他身影四周勾勒出一層深深淺淺的暖意。
連目光也變得柔和。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我眼皮底下殺人還不被發現。”
他笑著盯著陸曈的眼睛:“陸大夫,你很厲害。”
很……厲害?
陸曈愣住了。
不是調笑,也沒有譏諷。
裴雲暎的語氣很認真。
周圍人流來來往往,四周燈色幢幢,烏靴錦衣的年輕人笑著看著她。
真誠的,沒有半分虛偽。
沉默片刻,陸曈正要說話,突然發現裴雲暎目光越過了她身後凝在了某處,神色有些異樣。
他是看到什麼了?
陸曈下意識想要回頭,才一動,就被裴雲暎按住肩膀,沒等她反應。一片陰影覆蓋下來,陸曈的臉頰碰到了對方冰涼的衣襟。
裴雲暎擋在她身前。
來來往往的人群並未朝這頭多看幾眼,上元燈節,多得是有情人夜遊。
陸曈幾乎被包裹在他整個人陰影之下,頭抵著他%e8%83%b8膛,極度%e4%ba%b2密的距離,似乎能聽見對方柔和卻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在洶湧人潮中分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