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摸了許久,摸出幾枚銅板,遂又抓起靠放在牆邊的拐杖,一瘸一拐地出了門。
正是晌午,日頭正曬。
長期呆在暗處,乍一出門,過亮的日光晃得他微微眯起眼睛。
苗良方拄著根木棍,慢慢順著西街巷尾走著。
米鋪今日沒開門,他喝了一月清粥,打算今日好好犒勞一番自己腸肚,遂決定去前頭巷口處小攤前吃碗湯麵。
西街來往行人眾多,苗良方扶著牆,小心不被過路人撞倒。他走得慢,旁人半柱香的路程,他要足足走一炷香有餘。
因他衣衫襤褸,廟口叫花子穿得也比他體麵,平日西街小販見了他都紛紛躲避,生怕弄臟攤上貨物,今日不知是不是苗良方錯覺,打量他的目光多了些,那目光又和平日裡的嫌棄有些不同。
苗良方有些疑惑,但再看過去時,那些人又移開目光,仿佛方才隻是錯覺。
待走了一陣,巷口儘頭漸漸顯出影子,是家麵店。
麵店窄小,裡頭搭了三兩張桌子便搭不下,店家將剩餘桌椅擺在門外,支了張草棚遮雨雪。苗良方走過去,認真看掛在門口的麵板。
麵店除了麵食,還賣些胡餅、插肉麵、生熟燒飯等,苗良方盯著看了許久,才指著麵板上最便宜的麵道:“來碗鹽水麵!”
店家應了聲,苗良方便自尋了張沒人的桌子坐下,正是晌午,遠近做活的長工都在此地吃飯,十分熱鬨,苗良方剛一坐下,瞧見對麵桌上有人朝他看來,待他看回去時,對方又趕緊移開目光。
正當他有些疑惑之時,夥計邊叫著“麵來嘍”邊將麵碗擱在他麵前。
語氣熱切得近乎%e4%ba%b2昵。
苗良方一愣。
他過去偶爾也在此吃飯,但因不修邊幅,常常會得到一個白眼,還是第一次被如此和善地招待。
心中疑惑,苗良方正想開口,小夥計已端著空盤飛快進了店裡。
他呆怔片刻,隻能提箸,暫且按下心中滿腹狐疑。
這頓飯吃得食不知味,待喝完湯後,苗良方將空碗放在桌上,拄著木棍走到門口正削麵的店主身側,從懷中摸出兩枚發亮的銅板。
店主笑道:“有人替你付過銀子,不用給啦,苗神醫!”
“還有這等好事……”苗良方剛要喜笑顏開,笑容陡然僵住,“你叫我什麼?!”
“苗神醫!”店主拍拍他的肩,湊近他道:“陸大夫這兩日在咱們街上打過招呼了,說您今後吃飯,全記仁心醫館賬上,咱們去仁心醫館拿銀子就行!”
“陸大夫?”
“就是仁心醫館的陸大夫呀!陸大夫說你是神醫,醫術遠在她之上,從前是我們有眼無珠,老苗,彆在意啊,彆在意。”
旁邊有人開口,半是戲謔半是質疑,“老苗,你真會醫術啊?”
又有人回道:“那可是陸大夫說的,還能有假!陸大夫能做出‘春水生’和‘纖纖’,文郡王妃都令人登門感謝,騙你這乾啥!”
還有人說了什麼,苗良方已聽不清了,隻覺得頭頂照來的日頭滾燙得出奇,像是要把在暗處生長的苔蘚一夜間扯到太陽下,曬得渾身發疼。
難怪他今日出門,總感覺周圍人看他的目光怪怪的。那些嘲諷厭棄的目光會令他舒適,但這樣討好的、尊敬的目光卻會讓他難受至極!
那個姓陸的醫女……仁心醫館!
店主一拍他肩膀:“老苗,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苗良方回過神,沒說什麼,沉著張臉,拄著木棍轉身就走。
走了兩步,“霍”地一下回身,把店主嚇了一跳。
他把兩枚銅板往案板重重一拍。
“老子自己付!”
……
仁心醫館,阿城正把那麵紅底織毯拿到太陽底下曬。
這織毯也不知是用什麼料子織成,洗過幾次,顏色絲毫不褪,甚至愈擦愈鮮豔。日光下,“良醫有情解病,神術無聲除疾”一行字被照得閃閃發亮。
阿城才把織毯鋪好,一抬頭,就見自門外氣勢洶洶走進個中年男人來。
這男人穿著件深灰破襖,薄襖露出些發黃的棉花,頭發亂蓬蓬束在一起,臉也像是沒洗淨,比廟口的叫花子還不如。明明拄著個拐棍,還走出一副健步如飛的氣勢。
阿城道:“客人……”
那男人看也沒看他,徑自進了裡屋。
杜長卿和銀箏正在後院曬藥,陸瞳坐在桌櫃前看書,聽見動靜,抬起頭來,對上的就是苗良方那張氣急敗壞的臉。
“你到底想乾什麼?”苗良方把木棍一扔,雙手一拍桌子,看陸瞳的目光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剝,“我說了我不懂醫理,更不會教人!趁早死了這條心,你過不了春試,也進不去翰林醫官院!”
陸瞳合上書籍,平靜看向他。
“為何這樣說?是因為你對太醫局春試很了解嗎,苗醫官?”
苗良方臉色一變:“你叫我什麼?”
陸瞳微微笑了。
“看來,我說對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我幫你
四周安靜。
門口李子樹如張盛著積雪的網,將醫館包裹在裡頭。
阿城反應過來,扔掉毯子就往屋跑,警惕盯著麵前人,猶豫著要不要將後院的東家和銀箏叫出來幫忙。
苗良方盯著陸曈,神色變幻不定。
“坐下說吧,苗醫官。”陸曈道。
僵持許久,苗良方哼了一聲,終是拄著木棍走到裡屋小幾前坐了下來。
阿城見狀,忙提了茶壺給桌上斟滿兩杯茶,又看看陸曈,得了陸曈示意後,掀開氈簾去後院幫杜長卿和銀箏乾活了。
醫館裡隻剩下陸曈與苗良方二人。
陸曈把麵前茶往苗良方麵前推了一推,苗良方沒接,轉頭打量起周圍,待看到陸曈放在桌上那份“試題精簡”時,不由怔了一怔。
良久,他回頭,看著陸曈道:“你怎麼知道我的身份?”
開門見山,也就是承認了陸曈所言。
“猜到的。”
“猜?”
陸曈道:“先生所書卷冊與外麵醫籍不同,九科各有涉獵,且形製歸一。聽聞太醫局春試試卷不可外傳,如非太醫局或通過春試之人,光是編造,恐怕無法寫出這樣規整的試題。”
苗良方眯起眼睛:“就憑這,你就認定我是醫官院的人?”
“那倒不是。”陸曈望著茶盞,“我不能確定先生身份,所以托胡員外去醫行替我打聽,近三十年裡平人醫工通過春試者名冊。”
苗良方神色一震。
陸曈淡淡一笑。
平人醫工能通過春試進翰林醫官院者,這些年寥寥無幾,一張紙就夠寫全名字,民間醫行能出一個翰林醫官更要敲鑼打鼓人人歡慶,所以打聽起來並不難。
“二十年前那年太醫局春試,有一位姓苗的平人醫工,以第三名佳績通過春試,成為那年翰林醫官院唯一的平人醫官。”
陸曈的聲音不疾不徐,“聽說此人醫術斐然,精通藥理,原本深得醫官院院使器重,十年前,卻因犯事被趕出醫官院,從此不知所蹤。”
隨著陸曈每說一句,苗良方的臉色就越白一分,握著茶盞的手微微顫唞。
陸曈抬眸:“先生,就是那位通過春試的翰林醫官嗎?”
苗良方盯著陸曈,那雙黯淡的、掩藏在亂發下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然而很快,他就笑起來,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
他攤開手,指指自己破破爛爛的襖子,“我?翰林醫官,這話你信嗎?”
“信。”
苗良方僵住。§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陸曈看著他:“我信。”
這些日子,她反複看過杜長卿買來的卷冊,越發篤定此人不簡單。杜長卿打聽過,苗良方住在西街多年,替人抄書過活,有時做些散碎零工。有錢的時候就買米煮粥,沒錢時就餓肚子。
沒人知道他是從哪兒來,家中什麼情況,隻知他嗜酒如命,成日醉醺醺,沒人瞧得上他。若說杜長卿還能守著老父%e4%ba%b2留下的小醫館勉強博得人一個笑臉,那苗良方在西街,是連叫花子都能踩一腳的爛酒鬼。
但偏偏是這麼一個爛酒鬼,舍不得除去自家門前那些蓬勃的藥草,任由他們自由生長,遮住大半塊門板。
那藥草無人侍弄根本養不下去,
麵前人看著陸曈,臉上笑容再也勉強不下去,握緊拳頭,低聲道:“打聽這些,你到底想乾什麼?”
“我說過,我想參加太醫局春試,進翰林醫官院做醫官。”
“彆鬨了!”苗良方怒極反笑,“年年春試,平人醫工有幾個能當上醫官的?臭丫頭,為了和太府寺卿置氣一門心思春試,你把醫道當成什麼?”
“再者,”似是意識到自己話說得不好聽,苗良方端起茶盞猛灌一口,稍稍平複下心情,才繼續道:“當醫官有什麼好?宮裡的貴人一旦出事,動輒就要醫官陪葬,你以為陪葬的醫官都是誰?自然是這些既沒背景又沒人脈的平人醫官了!”
他絮絮地念,“做得好被搶功,做不好背黑鍋,拿的官俸買不了幾顆白菜,擔的風險就是掉腦袋,你隻看表麵光鮮,其中代價又豈是你一個小丫頭能擔得起的?”
陸曈問:“什麼代價?”
“什麼代價?”苗良方喃喃道,忽地一撩褲%e8%85%bf,“這就是代價!”
陸曈凝眸看去,目光微動。
寬大褲%e8%85%bf被撩至膝蓋,露出對麵人那張傷痕累累的%e8%85%bf,那隻%e8%85%bf自小%e8%85%bf處完全萎縮,泛著恐怖的烏紫色,像一截乾癟沒有水分的枯木,僵硬嫁接在人的軀體之上。
瞧見陸曈臉色,苗良方哼了一聲,遂又將褲%e8%85%bf落下,道:“看見了沒有,你……”
“你的%e8%85%bf是被誰打傷的?”陸曈打斷他的話。
苗良方一愣。
這是該關注的重點嗎?
陸曈望向他:“你為什麼被趕出翰林醫官院?”
“你……”
“誰害了你?”
“……”
眼前人一句一句,語調平靜,問的他發懵。苗良方放在%e8%85%bf邊的手微微攥緊,低頭深吸口氣,道:“這都不是你該.”
“我可以幫你報仇。”
到嘴的話戛然而止,他猝然抬頭。
陸曈看著他:“不知誰害你到如此地步,但你若幫助我通過春試,進入翰林醫官院……”
“我可以幫你報複回來。”
年輕醫女神情寧靜,幽冷的承諾從她嘴裡說出來,仿佛再尋常不過的對白。茶盞上浮的嫋嫋熱氣給她美麗的麵容覆上一層淡白薄霧,眼眸卻涼如深海。
她在誘他接受條件。
苗良方麵皮抽搐幾下,隻覺得自己那隻已經多年未有知覺的%e8%85%bf不知何時,又開始漫出淺淺的疼。
“開什麼玩笑……”他喃喃道,緊接著,神情變得憤怒起來,怒視著陸曈:“開什麼玩笑!”
“哐當”一聲,茶盞被帶起的袖風拂到地上,傾倒一桌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