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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花笑 千山茶客 4379 字 2個月前

死狗般躺倒在地,囚服鐐銬,歪著的頭正對地牢高牆處小窗,瞳孔睜得很大,映出月亮灰淡的暗影。

月亮從枯敗的眼睛裡流出來,流過盛京坊間酒樓間時,便褪了一點死氣。

仁和店裡,夜裡熱鬨得很。

酒樓裡座無虛席,人聲鼎沸,杜長卿招呼眾人在桌前坐下,望著一桌子酒菜歎氣。

八月十五的酒席,九月才得空吃。好在雖無月可賞,菜肴猶在,也不算浪費。

隔壁間食客正談起近來貢舉舞弊案,說起死而複生的傳奇儒生,說起最近京中關於太師府莫名的傳言,最後,說到了那位曾經美譽滿身、如今鋃鐺入獄的詳斷官。

“那範正廉當初在盛京可是春風得意,短短幾年做到審刑院詳斷官,我還以為他仕途還得再往上升一升,誰知道啊——”

“所謂榮枯貴賤如轉丸,風雲變幻誠多端嘛!”

“可不是,你以為官場就是搭梯子往上升囉,一個不小心,沒爬穩當,摔死了也不知道!”

那些沸騰的談論越過席麵,鑽進陸瞳耳中,她不動聲色聽著,神情微斂。

她讓人在祁川家中附近傳言,說朝中近來打算倒查貢舉舞弊一案,祁川心虛之下,必會自謀生路。而最好的生路,最穩妥的辦法,是讓範正廉沒法再開口。

她想借祁川的手殺人,未曾想祁川也是這般想的,更沒想到祁川將太師府的傳言散播開去。

這實在很妙。

不管太師府對此事作何感想,被“損害”了聲譽的戚家,勢必不會放過範正廉。範正廉的下場可想而知。

範正廉以賞銀誘惑劉鯤,使得陸謙被%e4%ba%b2眷背叛。如今她便以利益誘惑祁川,使得範正廉被部下背叛。

範正廉將陸家一門的性命做投名狀攀附太師府,她便誘惑祁川,讓祁川將範正廉的性命當做投名狀攀附彆家。

範正廉讓陸謙嘗儘牢獄之苦,她就讓範正廉也在獄中為囚。

貢舉案之前,陸瞳見過劉鯤,知曉範正廉對陸家所犯之罪,銀箏問她:“姑娘準備如何?是打算下毒,要了他性命麼?”

那時陸瞳回答:“他是官員,殺他太麻煩,我有彆的安排。”

她不打算直接動手。殺了範正廉,他還是清清白白的青天大老爺,說不準還有百姓為他身死歎息扼腕。

範正廉想要仕途高升,她就讓他官星絕現,他想要美譽清名,她就要他聲名狼藉、人心散儘。

要他苦心孤詣經營的一切皆成泡影,要他範正廉所投誠之人,%e4%ba%b2自送他上路。範正廉眼中陸家一門如草芥,她便要他體會在更高位置的人眼中,他也不過一草芥而已。

杜長卿嚷道:“好好的中秋宴,現在月亮都不圓了,吃著沒滋沒味的,真是血虧。”

陸瞳轉頭看向窗外:“有嗎?”

杜長卿:“沒有嗎!”

已過了十五,月亮不如先前團圓明亮,像把薄而鋒利的鍘刀,閃著銀光懸在天上,要把世間的冤屈斬碎。

四周熱鬨廳堂裡,食客於席間觥籌交錯、舉盞儘歡,不知恭賀什麼好事發生。

陸瞳低頭,遠處天邊的月落便落進酒盞,蕩起一點漣漪。

“我倒覺得今日的月亮更美。”

她舉杯,含笑將杯中酒飲儘。

第九十六章 擦肩

範正廉於牢中自儘的消息傳來時,天上剛剛下起雨。

孫寡婦來對麵裁縫鋪買布,被突如其來的急雨攔住腳步,索性在門口的棚子下坐下等雨停,邊嗑瓜子兒與西街眾人說剛聽的消息。

審刑院的那位“範青天”昨夜裡自儘了。

許是養尊處優久了熬不住牢中酷刑,又或許是自知此行罪責深重、難逃一死。這位廣有清名,曾盛極一時的大老爺在夜裡用自己的腰帶懸在獄中梁上吊死了自己。獄卒清晨來巡視,瞧見牢裡一個長條條的在暗影中晃晃悠悠,走近一看,才發現是個死人。

孫寡婦說得繪聲繪色,仿佛%e4%ba%b2眼所見般,“那%e8%88%8c頭吊出來長長一片,嚇死人嘍。說是死的時候眼珠子都快從眼睛裡瞪出來了,像是看見索命的鬼。可憐唷——”

範正廉做“清官”做了一輩子,斷了不少懸案,未曾想最後卻成了囚犯於獄中畏罪自儘,審判與被審判之位一夕顛倒,確實令人唏噓。

宋嫂“呸”了一聲,罵了句“活該”。

“誰叫他裝的人模狗樣,背地裡和那些人勾結一氣,咱們這些窮人活著本來不容易,他們倒好,連考場都要攥在手心,還要不要人活了?死得好,死得便宜了他!”

宋嫂家也有個兒子,再過幾年也指望著下場奔個功名,得知貢院這檔子烏煙瘴氣,自然氣得不輕。

這麼一說,眾人原本的唏噓就散了不少,紛紛點頭附和:“不錯,該!”

有人道:“那鮮魚行的吳秀才死了進閻王殿都被盤活了,就因為行善之家積有餘福。不知道姓範的下了陰司如何判,不會看在他先前功勞上,也給放回來了吧?”

“無上天尊!”何瞎子不知什麼時候也擠了過來,閉著眼裝模作樣掐指一算,道:“那是不能夠了!老夫算那範正廉一身冤孽,身負橫死男女老幼命禍業債,一入九泉,隻怕立刻被閻君打落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眾人一聽,登時來了興趣,圍著何瞎子,話頭從範正廉漸漸移到死了之後選墳風水要術之上。

陸瞳看著對街裁縫鋪門前說得熱火朝天的眾人,從門口牆邊拿出一把傘,就要出門。

杜長卿叫住她:“都下雨了,上哪去?”

陸瞳:“去買點山楂。”

銀箏笑著解釋:“都寒露了,姑娘想做些山楂丸賣,宋嫂說雀兒街有家果子鋪裡賣的山楂又大又紅,我和姑娘去瞧瞧。”

事關做藥,杜長卿便不做聲了,隻叮囑:“望春山上死了個人,殺人凶手到現在都沒找到,彆到處瞎跑。”

陸瞳應了,和銀箏撐傘出了門。

外頭在下雨,白蒙蒙一片。一到九月,天徹底涼了下來,已隱隱有了冬的影子。青石板被細雨淋過,泛著一層濕漉漉冷意。

許是下雨的原因,雀兒街不如往日熱鬨,拐彎最當口的那間鋪子門板拆了一半,幾個壯漢正進進出出往外搬東西。

陸瞳在“劉記麵鋪”前停下腳步。

細雨如絲,將門匾上“劉記”二字淋得微微溼潤,似乎是重被漆過色,紅得像血,襯著冷清的鋪子有種詭異慘淡。

隔壁糕餅鋪裡的掌櫃娘子正坐在門口凳子上剝核桃,看了陸瞳二人一眼,問:“姑娘是要找人?”

銀箏指了指麵前空蕩鋪子,道:“這裡原先不是間麵鋪麼?鱔魚麵可好吃了,怎麼沒人了?”

“劉鯤家?”掌櫃娘子撇了撇嘴,“關門了呀。”

銀箏問:“什麼時候再回來呢?”

“回不來了,”掌櫃娘子拍拍手上核桃皮,“人出事了,還回什麼回?”

陸瞳沒說什麼,走進糕餅鋪裡,在木格選了幾塊棗糕,掌櫃娘子見狀,起身進鋪拿稱。銀箏趁機笑問:“劉家出什麼事了?我們家姑娘可喜歡吃他家鱔魚麵了。”

掌櫃娘子稱了棗糕,站在櫃前包油紙,聞言道:“劉記的男人上月死在山上了,凶手到現在還沒找到,兩個兒子也進了大牢。”

陸瞳遞過錢去,“怎麼父%e4%ba%b2出事,兒子反倒被抓了呢?”

“不是一回事。”婦人在衣裳上擦擦手,接過錢收好,適才壓低了聲音,“先前貢舉案聽說了嗎?”③本③作③品③由③思③兔③在③線③閱③讀③網③友③整③理③上③傳③

“聽過的。”

“劉家老二今年也下場,那找人替考中的名單就有他。這還不算,人家官府一查,查出劉家老大早年考中也是走了暗路。這一查出來,可不就一起下了大牢麼。”

掌櫃娘子說起此事時,語氣十分不屑鄙夷,“當初劉老大中了,劉鯤和王春枝可沒少在我們這些街坊麵前招搖,還說什麼‘等劉老二做官後就搬去城南做生意’,嘁,瞧不起誰呢。我就說還沒考就誇口,原來是早就找好了人替考,不要臉!”

看來劉鯤一家在附近的人緣並不好,出了事,都是看熱鬨的。陸瞳垂目,“所以這鋪子……”

“賣了唄!倆兒子都下了大牢,可不得砸銀子打點,聽說買家知道她缺錢,故意把價出得很低……哎,”掌櫃娘子突然朝門外一伸腦袋,對陸瞳揚揚下巴:“你看,這不就來了?”

陸瞳側首看去。

雀兒街寬敞,細雨中,一行官兵押著囚車而來,囚車上的人套著枷鎖,蓬頭垢麵地露在外麵。那是在貢舉舞弊案中的作弊者。

舞弊者枷號示眾三月,這些人不久前還是科場讀書人,如今此等,實在斯文掃地。

街道兩邊漸漸地圍攏人群來,遠遠對著這些罪人指點。

囚車最後麵,兩個衣衫襤褸的罪臣身帶枷鎖,其中一人想要拿手抹去麵上雨水,但因枷鎖禁錮,難以達成,隻能側頭用眼睛去蹭木車。

那是劉子賢與劉子德。

貢舉案倒查,劉子德一入獄,很快就牽連出了劉子賢。諷刺的是,窮人獲罪,總比富人獲罪容易得多。劉家兄弟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被抓了起來。

婦人的笑聲隱隱響起。

陸瞳目光一凝。

劉子賢與劉子德二人囚車邊,還跟著個形容狼狽的女人。這女人一身短褐長衣已布滿汙跡,鞋掉了一隻,神情癡癡又有些癲狂,嘻嘻笑著,跟在囚車旁邊,邊拍手笑道:“我兒中了,我兒中了!我今後就是官家夫人了,日後要做誥命夫人!”

銀箏驚訝:“那不是……”

掌櫃娘子的聲音從耳邊傳來:“劉家兄弟要被發配充軍,王春枝得知後就瘋了。天天跟在囚車後遊蕩,逢人就說兒子中了。”又歎了口氣,眼底生出些同情:“真是造孽。”

陸瞳望向王春枝。囚車車輪慢慢地滾近了,套著枷鎖的囚犯們低著頭,或雙眼無神形如傀儡。劉子德兄弟呆呆站著,眼底枯涸如一汪死水。

“說好了的,說好了的,大老爺說要給我們官的……大老爺說話算話,我兒馬上就中了,嘻嘻……”

王春枝笑著從陸瞳身邊走過,看也沒看她一眼。

陸瞳半垂下眼。

盛京此次貢舉,天家震怒,故刑責很重。涉案考生枷號三月,然後發煙障之地充軍,至配所杖一百。

劉家雖家貧,但表嬸王春枝一向溺愛兒子,劉子德與劉子賢嬌生慣養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恐怕撐不到流放地。

王春枝恐怕正是因為如此,才會急火攻心,故而失智癲狂。

失智癲狂……

陸瞳攥緊手中油紙包。

常武縣的人說,母%e4%ba%b2臨死前,也是神誌全無,日日癲狂,拿著他們三兄妹幼時玩耍的撥浪鼓坐在河邊喃喃自語。她無法得知母%e4%ba%b2那時候心中所痛如何,隻記得幼時幾乎沒見過母%e4%ba%b2真正著急發火的模樣,母%e4%ba%b2總是很豁達爽朗,平和廣闊如一條長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