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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無命隱在暗處,一動不動。

當晚,他就摸進了羅園,摸進了芙蓉香榭。

芙蓉香榭很好找,因石觀音已經死了,所以裡頭的屋子也不是每一間都塞滿了人了,十二劍客住彆處去了,一點紅,楚留香,陸小鳳,花滿樓,金靈芝,高亞男……這些羅敷的朋友們,也都各自挑了其他的住處。

芙蓉香榭內被破壞掉的門窗已完全修好了,羅敷就躺在她的臥榻上,臥榻上有三層的軟紗床帳,放下最裡麵的一層,茜色輕紗裡,枕褥如雲朵兒一般綿軟,她身上蓋著的被子上有一對交頸鷓鴣。

荊無命站在屋外,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很小心地把呼吸閉上了。

除非是大羅金仙,否則他隻要不妄動,就無人能發現他。

他死死地盯著羅敷,慢慢,慢慢地抬起手來,含住了手腕上那金鈴鐺。

她似乎睡得很不安穩,不安定地在榻上翻了個身,額上浮起了一層焦灼的汗,將她細碎的額發黏在了臉側。荊無命發現,她臉上的暈紅甚至已延伸到了雪頸之上,消失在裡衣的衣襟中。

這一瞬間,他莫名其妙地實現了一種帶有侵略感的成就,倒錯而微妙的顫栗在他的血液裡搖動著,像是他的皮下忽然多了一萬個金玲似得。

荊無命的額頭也浮出了一層細細的汗,上官金虹那威嚴而冷淡的聲音,像是魔咒一樣在他腦內不斷的響著——

用情人的血去暖你的劍。

用情人的血去暖你的劍!

他的左手驟然握住了自己的劍柄!

半晌,他忽然顫唞著呼吸了起來。

這樣的動靜,一個武林高手不可能意識不到,羅敷幽幽地睜開了雙眼時,荊無命已經跑走不見了。

她隻好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荊無命狼狽地跑走,仿佛羅園裡有什麼野獸在後麵追著跑著要吃了他似得。

離開羅園之後,他卻不知道該去哪裡——他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

十歲之前,荊無命是個孤兒,一個人生活在山裡。

他和阿飛的確很相似,連同過往的經曆都有七八分相同,唯一不同的是,阿飛好歹還有母%e4%ba%b2養他到了十二三歲,但荊無命卻好似一直都是一個人在流浪的——以前的事情,他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

十歲之後,他被上官金虹撿回了家,當他沉默著踏進上官宅邸時,迎來了上官飛仇恨而恥辱的目光。

上官飛認為他是父%e4%ba%b2的私生子,連上官金虹的妻子也這麼認為,所以她後來慪死了……荊無命一直知道這母子二人是為什麼仇恨他的,但他從來不解釋,上官夫人死的時候,他甚至還非常好奇地去品味了一下上官金虹的痛苦表情。

那時他大概還沒有完全地學會收斂,所以上官金虹怒斥了他。

後來他長大了,把上官飛的死訊傳給上官金虹時,他已經很明白如何在心裡偷偷的快樂了。

他一直都在金錢幫,無論做了什麼事,他一抬腳就會下意識地要往金錢幫去,他不習慣思考很多問題,他習慣跟在上官金虹後麵,他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這是他第一次違抗上官金虹的鐵律。

陡然之間,他意識到了自己無處可去,他從金錢幫跑出來,現在又從羅園逃了出來,他既無法違抗上官金虹的命令,又舍不得殺掉羅敷。

在上官金虹犀利的指出他的感情時,他甚至還有點暈暈乎乎地想:她是我的情人麼?

他已有情麼?

他又跌在了黑暗中,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仿佛過了一個世紀一樣,他才慢慢地爬起來。

荊無命麵無表情地站了起來。

陽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黃衫沾上了泥巴,臟得有點過分,那雙死灰色的瞳孔慢慢放大,好似正在看著什麼,又好似隻是看著一層迷霧……他的瞳孔驟然緊縮,就在這一時刻,他已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是聽上官金虹的話,殘忍的殺死羅敷麼?

是把上官金虹的話當放%e5%b1%81,去找自己的情人嗎?

還是……

荊無命忽然用右手拔出了劍,反手一劍,刺中了自己的左臂肩胛骨下方。

他的右手手背上驟然暴起青筋,五指死死地攥著劍柄。但他的臉上竟還是一點兒表情都沒有,好似這可怕的痛苦並沒有被加誅在自己的身體上。

他冷冷地,殘酷地,像是在殺彆人一樣,把劍惡狠狠地送進了他的左臂!

鮮血四濺!

他的身子晃了晃,麵上卻還是冷如冰雪,硬如岩石。

他的右手就保持著姿勢,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左臂已呈現出了一種屬於死亡的灰敗之色,靜靜地垂在他的身側,再也沒有辦法抬起來了。

荊無命右手收劍,血湧如注,然後抬腳大步走了。

——他既沒有聽上官金虹的話,也沒有奔去找自己的情人,他選擇自己廢去自己持劍的左臂!

第82章 (二更)

荊無命從金錢幫走出去的時候,是一個無星無月的殺人之夜。

荊無命走進金錢幫的時候,卻是一個月朗星疏,蟾光皎然的夜晚。

上官金虹負著雙手,站在桌後眺望窗外——這是一扇非常不適宜眺景的窗戶,又小又高,像是什麼囚徒所住的監獄之中才會有的那種窗戶。

半晌,上官金虹道:“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

他喜歡好天氣。

稍事休息後,上官金虹又重新低下了頭,手中朱筆不停,案上的賬冊條陳堆積如山。

荊無命抬腳就進來了。

他進來之後,很自然而然地在上官金虹麵前站定了。

上官金虹沒看他。

他批閱了半晌條陳,淡淡道:“羅敷呢?”

荊無命說:“在江南。”

上官金虹的朱筆停了。

他抬起頭來,看了荊無命一眼。

荊無命的左臂安靜的垂著,變成了一種仿佛從棺材裡伸出來的死灰色,肩頭的血跡已經乾了,但誰都能瞧的出——他以後沒再也沒辦法握劍了。

上官金虹的頭又低了下去,繼續看自己案上的條陳,翻過一頁又一頁的賬冊。

他既沒有問為什麼羅敷沒有死掉,也沒有問荊無命是怎麼把自己的手臂搞成這個樣子的。他靜靜地立在桌前,如往常的每一天一樣;荊無命也靜靜地立在原地,如往常的每一天一樣。

一切都好似沒有發生改變,但這屋子裡的確有什麼已經不一樣了。

上官金虹放下了朱筆,抬腳走了出去。

荊無命如雕塑般立在屋中,下意識地想要服從他,跟在他後麵,卻突然發現,上官金虹的步伐與平時並不一樣,這步伐已將他甩開了。

荊無命一動不動地站在屋中,垂著頭看著自己廢掉的左臂,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地轉身,慢慢地出門,慢慢地走出了金錢幫。

沒有人攔他,黃衫人們無聲地瞧著這昔日金錢幫的第一殺手,目光中有各種各樣的味道,但無一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他的那一條左臂。

荊無命完全無視了這目光,像是一條孤魂野鬼一樣地飄蕩走了。

一個黃衫人久久凝視著他離開的方向,忽然又對自己的同伴說:“現在,殺他總算很容易了吧?”

他的同伴冷笑道:“你要去殺他?那我倒是可以幫你頂半天的班。”

金錢幫眾為什麼都恨荊無命呢?其實那或許隻是深深的畏懼,畢竟荊無命劍術太好,而人又太瘋,平時上官金虹下了殺人的命令,他從來也不肯居於人後的——對殺人的事情,他一向都很熱衷。

一個總是讓你很畏懼的人忽然變成了任人宰割的廢人,你會不會想聽聽看他瀕死前的求饒是什麼聲音呢?

虎落平陽被犬欺,這本是任何一個人都應該明白的道理,但荊無命偏偏就不明白。

他簡直連想都沒想過這

問題!

他隻是在走,不停地走。

他見到直路就直走,見到左拐的路就左拐,見到死路就回頭,見到多岔路口就隨便走……他沒有目的地,他不知道該去哪裡。//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羅敷不要他了,上官金虹也不要他了。

上官金虹的拋棄,是非常直白的,他就像是對待路邊的野狗一樣對待他——多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他,因為他已經沒用了。

羅敷……羅敷一定知道他要殺她的,所以她一定也不要他了。

荊無命一刻也不停歇地走著,因為他總有一種感覺,好像他一旦停下來,那種像是要把人逼瘋一樣的空虛與絕望就會把他淹沒,到了那個時候,他或許隻能自己把自己殺掉,才能止住痛苦。

他竟就這樣走了二十多天,餓了就吃,渴了就喝,既不給錢,也沒人敢找他要錢……等到他身上那身黃衫都臟得看不出顏色來的時候,他居然在冥冥之中又靠近了姑蘇城。

羅園就在姑蘇城中,芙蓉香榭就在姑蘇城中……她就在姑蘇城中。

荊無命的腳步倏地停下來了!

他盯著不遠處的閶門,瞳孔卻好似連一點焦距都沒有,他口中喃喃地道:“情人……她是我的情人……”

情人該是什麼樣子的呢?其實荊無命不大清楚,他知道上官金虹有姬妾,但姬妾是否就該是情人的樣子?他總覺得不是……因為羅敷對待他的態度和姬妾對待上官金虹的態度是完全不同的。

但“情人”這兩個字,還是激起了他身體裡一陣軟溶溶,暖融融的感覺,他的左臂一刻不停地在痛苦著,他打著寒戰,任由那種暖融融的感覺抽搐著全身。

隨即,他又垂下了頭,看著自己的腰間劍。

原本,這劍是掛在右腰側,適宜左手拔劍;現在,它掛在左腰側,適宜右手拔劍。

他該抬腳去找羅敷的,但他不敢,因為他怕得到答案!

他終於明白了另一種複雜的人類感情,那就是逃避。

轟隆——轟隆——

夜空閃過幾道閃電,雷聲緊隨其後,悶悶地炸響。

有人冷冷地笑道:“你現在好像一條狗!”

荊無命的頭緩緩地抬起來,就看到了金錢幫姑蘇分舵的舵主——那個姓沈的,去年,荊無命就帶著羅敷抬腳進了姑蘇分舵,開口和這沈舵主要三十萬兩銀子……

荊無命的衣衫又臟又破舊,人看起來非常憔悴,但他的眼睛——還是冷硬如岩石一般,任何一個被他盯上的人,都會覺得自己的血液已經凝結!

荊無命慢慢地說:“是你。”

沈舵主道:“是我。”

荊無命道:“你來乾什麼?”

沈舵主道:“我來看看你。”

荊無命無言地瞧著他。

沈舵主盯著荊無命的胳膊看——死灰色,壞死掉了。

沈舵主大笑道:“你的手都已經廢了,又何必帶著劍呢?難道你打算用嘴叼著劍來殺人?”

荊無命冷冷道:“你認為我已無法再殺人?”

沈舵主悠然道:你本就是幫主的狗,現在不若真的用嘴來咬死我?”

荊無命盯著他久久無言,半晌,他忽然道:“原來你恨我。”

沈舵主的雙眸放出惡毒的光亮:“這世上不恨你的人,恐怕很少!”

荊無命瞧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