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1 / 1)

該也都想好該怎麼處理我了吧。”

“宋觀對你不好麼?”

雲叔的這句話是質問。

宋觀對他好麼?不好麼?章有發現,這個問題於他來說,似乎真的無解。無解的問題沒有答案,而心裡頭有什麼尖銳的情緒被這個問題勾起,“是啊。”章有勾著嘴角,“他對我很好,好到讓人忍不住——想要殺了他。”他帶著一點惡意的這樣述說著,話語半真半假,“總有一天,他的眼裡、心裡,會裝下彆的更多的東西不是麼?彆的人,事,物,而到時候再沒有我的位置——那麼就讓他現在死了好了,至少他現在死了的時候,心裡不會被其他更多的東西占據。”

雲叔的麵色白了白,良久之後一句:“他的屍體呢。”

“燒了。”

一室沉寂,半晌,李默雲啞著聲問:“骨灰……”

“倒了。”章有笑起來。這一個笑容無關悲喜,偏偏笑的眉眼彎起,於是看起來半真半假,“倒進抽水馬桶裡,就這麼直接衝走。”

李默雲聽完了這句話,表情有些空白,他嘴%e5%94%87顫了兩下,最終什麼都沒說。傍晚的陽光沒什麼溫度,溫柔的切過人的視線,最後雲叔沉默的立了片刻,沉默之後隻將那一直攥在手中的文書遞到了章有跟前。他離開之後,章有一手拾起了那紙文書,李默雲的反應奇怪,大抵原因在這一紙文書上,字數並不多,其實統共要看的,說起來大約也就這麼一句話。他看完了之後覺得一切都很可笑。他是李默雲的兒子。難怪如此。難怪如此。

他用手蓋住臉笑起來,而伴隨這個真相浮上來的,是一種更為深刻的冷意,大約是他的錯覺,可他真的就覺得好像有細細密密的刺痛沿著四肢百骸蔓延開來,叫他幾乎喘不過氣。紛雜的影像從四下裡浮現,是他在陳先生那裡看到的一張照片,老舊的畫麵,那應當是一場慈善捐贈會,照片裡的宋觀坐於角落,目光落在那個被其稱之為四叔的人身上,眼神大約是本人都未曾意識到的深沉和專注。陳先生看著這張照片咬牙切齒,複印了好多張,將宋觀的臉塗抹的一塌糊塗。他看著那張照片的時候,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有點說不上來的微妙感,心口像被撓了一爪子。

其實說給陳先生聽的那些關於宋觀和李家那位四爺的事情,多半是他自己編的,可是最後這樣的“證據確鑿”,著實讓人意外。他居然有一點無措。回到家裡看到是宋觀咬著薯片對著電腦笑的停不下來,看到他回來的時候眼睛亮了一下,跳下凳子撲過來順勢將他頭發給撲騰了兩下,問著,“給我帶飯沒有?”一臉的期待,像是隻等著投喂食物。他頓一下,有點難以將眼前這個人,同照片裡那個凝望著帶上幾分深情意味的人聯係起來。

說起來他大概從來沒有懂過宋觀,無論是過去現在,抑或是未來。轉而畫麵變換了是他某一次他從李家出來,天空是嬰兒藍,李家的門衛一直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身後繡球花開,老人看著他笑著,說,一直覺得章少爺同一個人很像,卻一直說不準像誰,剛才少爺看著繡球花的時候,才想到,原來是同四爺極像。說完了這句話頓了一下,老人神色有些尷尬,隻說,胡言亂語而已,章少爺彆把我說的話放在心上。

十八歲生日之前一些的時候,他在儲物間無意間翻到了一本日記本,宋觀的,大約年歲已久,放置的時間長了,積了灰,紙張也泛黃,而一切的因果都因為這一本日記浮出水麵。還顯的有些稚氣的字體,每一篇都很短,寥寥幾句,不明的稱謂。像是“他說今天帶出去玩,等了很久,最後他有事取消了”,“生日收到文房四寶,很高興”,都是些很瑣碎的事情,每天都有在記載,後來中間斷了很久,再出現時,是一句“他要結婚了,宋家的一個姑娘”,而後一篇,“我把她推了下去,被打了也不後悔”。

他翻著日記本的手顫了顫,當年那件事情他也有耳聞,宋觀四叔原本是要和宋家的一個姑娘定婚的,結果女方失足從二樓摔下來,斷了一條%e8%85%bf,然後此事不了了之。這本日記記錄著一個不能說的秘密,平平的近乎於寡淡的言語下到底藏著怎樣的感情。他想起了陳先生裡那一張老舊的照片,那被定格於瞬間的表情,一刹那的永恒。他明明不想再讀下去的,卻自虐一樣的全部讀完。

日記的後半部分出現一個女人,到此處每一篇的篇幅陡的變長,全是宋觀一個人的關於那個女人的猜測,猜測那個女人某個時間點會在做什麼,沒人的時候會是個什麼模樣,那樣長長的文字,透著溫柔深情,繾綣而纏綿,而他隻記得當中一句話——“她側臉的樣子同他很像”。他讀著這一句話的時候,手指因為過於用力而在紙張上劃下一道深痕,有一種茫然的恐懼緩慢的爬上心頭,好像就沿著當年恨意的軌跡,枝椏蔓蔓的伸展開來,柔柔弱弱的,又這樣堅定的將他纏住,深一步淺一步,將他整顆心都裹挾起來,密不透風,如同一個蛹,連呼吸都困難。

——“她竟然有過孩子。那年她隻有十八歲。”

——“所以隻是長了一張天使的臉罷了。”

……

——“我找到了那個孩子。”

——“很醜,這個屋子裡最醜的就是這個小孩。有點讓我不能相信這是那兩個人的孩子。”

……

——“和他母%e4%ba%b2一樣。”

——“如今想到她是什麼樣的,就覺得有點惡心。”

——“今天把他按水裡的時候,他一動也不動,我以為他死了。如果他真的死了,之後處理起來大約會很麻煩。其實這樣做挺沒意思的,真的挺沒意思的,隻是打發時間而已。”

……

——“他竟然越長越像他了。”

——“不可以。”

——“今天是真的想讓他死。”

——“不過是個婊/子生的賤種。”

……

十七到十八歲。他一直記得的是十七歲時的那個%e5%90%bb,於黑暗裡看不清的麵目,看不清的神情,看不清的眉目。可是那樣小心翼翼的一個%e5%90%bb。宋觀從來沒有%e5%90%bb過他,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那時他%e4%ba%b2%e5%90%bb了他,他以為這是兩相情願,隻到頭來才發現原來這一切隻是他的一廂情願,於是這不過是他一個人的獨角戲。他說陳先生看不透自己的心思,他又何嘗看透過自己的心思。

他一直看彆人都是分明,唯獨看不透自己的,一味的回避,隻告訴自己不可以想,不能想,不準想。曾經關於宋觀的殺局總是一拖再拖,明明有好幾次時機正好,為什麼都沒有結果?也許他該問自己一句,章有,這到底是時機真的未到,還是隻是你不想讓時機到?

那樣的感情起於何時,變質於何時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當年第一場帶著欲/色的夢是關於那個人,醒來之後他幾乎崩潰。他怎麼會對那個人有這樣的想法,怎麼會。夢裡那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春/色,讓人回想起來都是麵紅耳赤,那時他因此篤定,或者隻是他想讓自己篤定,他絕不是喜歡宋觀——如果是真的喜歡,又怎麼會有如此褻瀆。

大約是因為早年的記憶,於是和“欲”字沾邊的東西總讓他隱隱反胃,他所期冀的感情應該乾淨的像張白紙。所以絕不是喜歡宋觀。陳先生的出現,給了一個可以殺死宋觀的契機,可這份心思到底背離初衷幾分,又藏著多少分逃避——如果宋觀死了那麼是不是所有的事情就不用想了?因為那個人本身都不在了,那麼一切也都隨之煙消雲散,愛恨成空,皆歸塵土。

他是恨他的,是恨他的,他一直對自己這樣說,可所有的心理建設,所有的心理暗示,最終抵不過一個%e5%94%87齒相依。他有時候想,自己到底是中了什麼邪,十七歲時的那一個%e5%90%bb可以讓他放棄過往他曾經覺得不可原諒的一切,甚至於看完那本日記本之後,他都想要裝作什麼發生。▼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但如果真的可以什麼都沒有發生就好了。如果可以什麼都沒發生就好了。可到底所有的一切都已經發生了。一定是中了邪。那時看完整本日記的他竟然可以這樣對自己說,這些記載的文字都隻是過去。斜切進窗口的光影裡,能這樣清楚地看清空中塵埃浮動的模樣,他坐在儲物間,在昏黃的光線裡他對自己說,他不求往昔,他隻要現在就好。聲音很低,是說給自己聽的。他說,我不要過往,我隻要現在,我隻要將來就好。

低微至此,卑微至塵埃裡。他攥著這個念頭,如同一個將將溺死之人攀著了一段浮木。十八歲生日那年,他於那段攝影機錄取下來的影像裡看到宋觀嫌惡的表情。視頻裡宋觀拿著他的衣物,如同見了什麼肮臟的不得了的東西。一瞬間腦中的空白,血液都似逆行。宋觀。宋觀。宋觀。他仿佛聽見自己世界一點點被肢解的聲音,滅頂的齒冷。

——“他長的越來越像他了”。

——“是真的想讓他死”。

——“婊/子生的賤種”。

——“惡心”。

……

無數聲音在腦海裡交疊著形成了一段叫人刺痛的忙音,透過皮膚血液,滲透進每一個細胞裡。那些曾經在意的不在意的,那些記憶畫麵翻屍搗骨而來,想的他整個人都起了輕顫。如果一直不曾有過希望的話,那麼麵對這一切的時候,反而不會這樣痛恨了。你有沒有這樣愛著又恨過一個人?

窮途末路隻能以死作結。

這是遲來的殺局,他終於借著陳先生的手殺了宋觀。看著宋觀屍體的時候,他有一種解%e8%84%b1般的快/感。低迷的光線裡,屍首蒼白的麵目,染血的痕跡,他閉上眼睛低下頭將額頭抵著宋觀側臉,房內寂靜如死,這樣的姿勢就仿佛當年生病時宋觀抱著他那樣的,那時他喜歡摟著宋觀的脖子,然後將額頭貼著宋觀的側臉。曾經溫熱的溫度如今隻餘一片冰涼,沒有了呼吸的軀體。而他的心出奇的寧靜,像是多年的夙願終於得償所願。

你終於死了,真好。死亡隔斷了一切,又是這樣緊密的將他們兩個人牽連起來,宋觀是因為他而死的,他想著這句話就有了一種病態的甜蜜。一種關於死亡%e4%ba%b2密無間。

這個人死了於泉下無言,他再也不用去猜想這個人心思如何,不用再去想這個人到底是怎樣看他的,厭惡也好,輕視也好,就算心裡裝著彆人也好,而宋觀終於徹徹底底的屬於他。還有什麼是會比死亡更徹底的占有?宋觀的屍體被火化成灰,陳先生把裝著骨灰的盒子交給了他,他捧著盒子立於樹下,夏日炎炎,陽光被樹葉絞碎了灑落一地,烈日下的蟬鳴鋪天蓋地如同一場滂沱大雨,指間沾了一點灰送入口中,沒有什麼味道,他閉上眼睛,陽光落在眼皮上,於是入目的是被光線熨帖成泛著赤紅的黑。

這個人給了他暗,卻同時也給了他光。但最後到底什麼都沒有留下,隻餘一捧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