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中,楚淩沉的聲音響起:“哦?如何熄神怒?”
老臣徐徐向前:“老臣懇請聖上,以國事為重。”
他從懷中掏出了一件東西,頂在頭頂又跪地向前挪了幾步,低垂的頭顱重重磕在台階之上。
咚咚咚的聲音回蕩。
殷紅的鮮血浸潤在地磚之上,如同潑墨開花。
“廢黜妖後,以熄神怒!”
……
佛骨塔前,驕陽似火。
顏鳶口中還依稀殘留著糕點的甜韻,荒謬的感覺在身體裡滋長蔓延,她甚至覺得眼前的畫麵有些好笑。
因為一盞蓮燈,一些謠言。
所以,她已經變成妖後了嗎?
第83章 她依然選他
而老臣,仍在不停地磕頭。
他的頭顱擊打在石砌的台階上,佛骨塔前便回蕩著“咚咚咚”的悶響。
一朵朵血色的花在石階上綻放。
彼時楚淩沉還保持著原有的姿勢,他的目光低垂,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就像全然沒有聽見眼前的浩蕩聲勢一般。
“聖上……”
“聖上,老臣半生輔佐先皇,半生匡扶聖上,如今已經是垂暮之年,行將就木。”
“可眼下妖後霍亂朝綱,老臣、老臣死不瞑目啊!”
老臣愴然淚下,絕望的聲音在人群中回蕩。
顏鳶沉默看著眼前的一切。
這樣的場麵,她早已經不是第一次見了。
在很久以前的鑒秋宴上,也是相似的畫麵,相似的局麵,蒼老的哆哆嗦嗦的老頭血濺當場。他們用這樣的方式威逼宣泄,把楚淩沉高高架起,釘在道德的高台上,肆意淩遲。
明明血濺當場的人才是凶手。
明明楚淩沉才是那個被暴戾對待的人。
但那好像……並不重要。
顏鳶偷偷歎了口氣。
鑒秋宴上,她也曾在心中感歎過楚淩沉的無動於衷,可現的她覺出了一絲異樣的感覺。
真可憐。
顏鳶心想。
他們成群結隊,而他遺世獨立。
孤孤單單,千夫所指。
顏鳶心念一動,望向楚淩沉的目光便帶了同情。
楚淩沉低眉笑了:“怎麼,皇後是在同情孤麼?”
記憶中懸崖邊的少年的臉,與眼前的君王重合,又很快分離。
顏鳶回過神來,本能搖頭:“沒有。”
他早已不是那個少年,他是楚淩沉,又何須她的同情?
淩沉也不糾纏,他隻是低垂著視線,俯下`身為顏鳶斟了一杯酒。
顏鳶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楚淩沉便笑了起來,輕聲問:“甜麼?”
顏鳶:“嗯?”
楚淩沉輕道:“這是前日到的南方的貢酒,聽說是白米釀成,清甜可口。”
顏鳶:“……”
楚淩沉目光幽幽。
顏鳶隻能硬著頭皮又抿了一口。
這一次她倒是體會了出來,那酒確實不像是尋常烈酒。它沒有酒香隻有甜香,入口冰涼綿綢,果然如楚淩沉所說,清甜可口。
“如何?”楚淩沉輕聲問。
“好喝。”顏鳶老實回答。
楚淩沉的眼睫便彎了起來。
他似乎心情不錯,連眼角的青灰色都仿佛消退了一點點,滿身戾氣在太陽下短暫地收斂,斯文白淨的手扣著青瓷的酒壺,引著綿長的酒釀細細落入顏鳶的酒杯。
隨之響起的還有一聲歎息:“鳶兒,彆發呆。”
顏鳶:“……”
他不著急麼?
顏鳶按捺不住心中的忐忑。
難道火種真的出了意外?
如果火種不能按時抵達……
正當顏鳶一籌莫展之際,遠處忽然傳來一陣躁亂。
馬蹄聲踏破寂靜,一個禁衛裝扮的騎馬踏塵而來,在佛骨塔前摔了馬落地,一路踉蹌跪倒在紗亭之前。
“陛下!屬下、屬下等在城郊遭遇不明埋伏截殺!火種……”
那人抬起頭來,露出一張沾滿血汙的臉,眼瞳中寫滿了絕望:“火種未能帶回,請陛下賜死!”
好久,楚淩沉的聲音才緩緩響起:“其餘人呢?”
禁衛頹然低頭:“他們已經……儘數戰死!”
一時間萬籟俱寂。
佛骨塔前,寂靜降落。
就像是一根緊繃的弦終於寸斷,那一刹那沒有人敢呼吸,隻有死一樣的窒息在人群中蔓延。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一聲沉重的悶響打破寂靜。
那是老臣的頭顱再次擊打台階的聲音。
“聖上,此女不詳!老臣願以性命為諫!”
“求聖上處置妖後,以保山河!”
“廢黜妖後,以熄神怒!”
……
“廢黜妖後,以熄神怒!”
“廢黜妖後,以熄神怒!”
“廢黜妖後,以熄神怒!”
朝臣們有了硬骨頭的老臣作為支柱,紛紛跪倒在地,呼聲響徹雲霄。
楚淩沉的眼睫終於顫了顫。
他的指尖微動,嶙峋的指骨在茶盞上劃過一圈濕痕。
而後他勾了勾嘴角,抬起頭來時,眼裡已經沒有波瀾:“既然尉遲尚書有死誌。”
楚淩沉的聲音緩慢從容,一字一句從%e8%88%8c尖吐出,帶著刁鑽的傲慢。
他道:“孤不介意……”
他的話未說完,餘光卻見到一襲暗紅色的裙擺在他麵前閃了閃。
那是顏鳶。
她忽然站起了身來,緩緩走出紗亭。
楚淩沉一怔,眼睜睜看著那一襲暗紅色的朝服沐浴在了陽光之下,忽然變成了一片刺眼的金色。
顏鳶就站在紗亭的邊界處,俯下`身去攙扶磕頭的老臣。
“這位……尉遲尚書。”
顏鳶攙扶住老臣的胳膊,朝著他笑了笑。
她輕聲細語:“尉遲尚書年事已高,於國於民都是有著累世功勳人,本不該在這裡吃這苦頭的。”
她個子不高,聲音向來柔軟,不論如何也拗不出母儀天下的雍容華貴來。因為並無壓迫,反倒讓老臣愣了愣。
顏鳶歎息:“本宮該不該罰,陛下自會明斷,不過尚書要是把頭磕壞了就不好了呀。”
尉遲尚書:“你……”
顏鳶真誠道:“磕壞了頭顱,人便會變得蠢鈍瘋癲,兩朝老臣一代肱骨,落得吃飯都要人喂食的結局,不大好。”
尉遲老頭瞪大了眼睛,忽然反應過來自己似乎被戲弄了,頓時眼裡拂袖推開了顏鳶的攙扶。
他怒道:“你……老臣本就是死諫!娘娘不必巧言恐嚇混淆是非!”
顏鳶道:“原來尉遲尚書是在死諫啊。”
她的目光落到尉遲老頭手上捧著的物件之上,涼颼颼道:“可真沒看出來。”
他手裡頭是一柄短刀,這短刀她家顏老頭手裡也有一把,是當年先帝%e4%ba%b2手所雕用來贈予不二功勳的。短刀並不稀奇,不過隨著短刀附贈的還有一道先帝的聖諭,攜此刀者,後代不論有何過錯,可免一死。
這柄短刀是先帝效仿古時的丹書鐵券。
四舍五入約等於是免死金牌。
此刻他舉著短刀在楚淩沉麵前磕頭,還真是雙管齊下,怎麼都死不了。
“尉遲大人真是思慮周道啊,可比……”
顏鳶站起身來,在他們身邊慢慢遊走而過,目光輕飄飄地掠過他們身上。
為首的是尚書令,帶頭大哥。
第二排是幾個白發老頭,看起來是德高望重的功勳之臣。Ψ思Ψ兔Ψ在Ψ線Ψ閱Ψ讀Ψ
第三排想來應該就是與廢後休戚相關之人,比如終於達成合作默契的新舊戚黨。
再往後就是一些追名逐利站隊摸魚的賭徒,以及可能根本就沒有%e4%ba%b2自出麵的幕後謀劃者。
顏鳶站在第三排身側,淡聲道:“比某些沒有免死金牌的大人要聰明得多了。”
她本來也並不是想要%e8%88%8c戰群雄,隻是不忍心看見狗皇帝傻乎乎地自己往暴君的坑裡跳,然後躺平了被史官揪小辮子。
這狗東西雖然平日裡是不怎麼乾人事,但今日這鍋子,本不該他背的。
顏鳶說得風淡雲輕。
後兩排的人卻變了臉色。
他們都是朝堂上的老油條,豈會不知其中要害?
他們今時今日會站出來,也並非一時衝動。廢後一事難得新舊戚黨與清流三足同力,又有藍城舊事這樁實打實驚天大案作為後盾,怎麼看顏宙都不再是一個好合作對象,太後和皇帝豈會不知道其中要害?他們恐怕也是想要儘快甩%e8%84%b1了顏侯的。
按理來說,他們隻需要將場麵做足便可。
可是如果沒成呢?
他們彼此交換了一下眼色,臉上露出了幾許蒼白。
今次可並非鑒秋宴上替太傅請命,今日他們借蓮燈之事要挾廢後。
一旦事敗,可是沒有活路的。
尉遲尚書怒不可遏:“妖後!你休想動搖人心!”
他哆哆嗦嗦站起身來,收起手中短刀,嘶聲怒吼:“老朽今日可以對天發誓,如若聖上降罪,隻要今日請命之人有一人獲罪,老朽願與他同罪,同生共死!”
驕陽似火。
蒼老的絕望的聲音回蕩在佛骨塔前。
老頭的臉上早已經分不清是眼淚還是汗水,混雜著血水沾濕了衣襟。
顏鳶一直低著頭,在聽見尉遲老頭慷慨激昂的話語後,她才遲遲抬起頭來,對著浴池老頭笑了笑。
她輕緩道:“好的呀。”
聲音乾脆利落,輕鬆爽快。
仿佛是就在等這一句。
“……”
“……”
“……”
局麵已經陷入僵局。
但是尉遲尚書的頭卻忽然磕不下去了。
他被皇後用激得拋出了最大的誠意,就好比一台戲先唱了尾聲,既然已是同生共死的死諫,那堂前磕頭的過程便好像是畫蛇添足之舉了。
皇帝還沒有發話。
他磕也不是,不磕也不是,不論進退都甚為尷尬。
顏鳶輕聲問他:“不知尉遲大人有何憑證,證明本宮是妖女呢?”
老頭重新獲得了台階,頓時血紅的眼睛瞪著顏鳶:“皇後梅園拜鬼,長明燈滅,皇後還能如何辯解?”
顏鳶道:“倘若本宮能把梅妃請來這裡呢?”
老頭冷笑:“梅妃早已經香消玉殞多年,如何請來?”
顏鳶輕飄飄道:“本宮可以請梅妃的鬼魂來呀。”
她的語氣輕鬆,嘴角噙著笑意,臉上明擺著是一副哄騙小兒的口%e5%90%bb。
這在老臣看來,無異於當庭羞辱。
他的呼吸瞬間急促了起來,從牙縫裡擠出嘶啞的聲音:“皇後娘娘莫要胡攪蠻纏!這世上……”
老頭忽然驚覺不對,嗓音戛然而止。
未說完的話被他咽回了肚子裡,隻血紅的眼睛死死瞪著顏鳶。
“是啊,這世上哪有鬼。”
顏鳶輕聲替老頭把未出口的話說完。
她的眼裡閃過譏誚的眸光,往日的溫吞一掃而空:“連你自己都不信存在的東西,你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