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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再醮記 華飛白 4204 字 2個月前

本便搖晃不定的燭火越發黯淡了幾分。幾度掙紮之後,燭火終於熄滅了,書房也籠罩在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崔淵微微垂首,有些習慣性地看向書案之上攤開的畫卷,仿佛能瞧見他新作的仕女圖。當然,即使他什麼都瞧不見,腦海中也依然能勾勒出那隨秋風而動的衣袂、一雙含著笑比秋波更動人的烏眸——還有,那不急不緩的聲音裡的淡然與執著。

他依然記得,他們後來在曲江池邊漫步,談論的卻並不是風花雪月、延綿秋色,而是他正為之迷惘糾結的未來誌向。

“九娘想做一些非你不可之事?”

“你相信‘命’麼?”她淺淺笑著,回答卻異常認真,“天命不可違。我以為,人來到此世,總有些必須背負的命運。有些事,或許就在某個角落中悄悄等待著你去發現、去解決。隻是,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想得很清楚,或者擁有邂逅命運的機遇。若是有朝一日找到了,全心全意投身其中,便能感覺到連內心都能充實無比的樂趣了。”

“九娘的意思,便是天命與心中所願其實並不衝突?”

“確實如此。命由天,運從己。聽天命,儘人事,方能稱之為命運。若是一時被好運道所惑,自我放縱享樂,便可能錯失真正的天命,所得的愉悅也隻是一時而已。若是一時被壞運道所迷,隻顧著怨天尤人,反倒是隨波逐流,越發淪落下去,也很難發覺天命所在。不過,不同之人所追所求亦不儘相同,許多人並不在意自己背負的天命,也過得自在得很。”

“九娘信奉道君,果然見解頗有不同。”

“聽觀主論道,或者與觀主論道,總有所得。所以,我才一時舍不得離開青光觀。”

“那九娘不妨為我算一算,我的命運究竟是什麼?”

他語帶戲謔之意,她也甚為配合,細嫩白皙如削蔥般的手指掐算了一番,神色莊穆:“崔淵崔子竟的命運,自然是成為書畫大家,名留青史。如今就已經是名動四方了,想必往後亦能稱之為‘畫聖’罷。”說到此,她似是想起了什麼人,紅%e5%94%87輕輕彎了彎。

“原來,我卻沒有出將入相之命麼?”他跟著長長一歎。

她卻是一怔,輕輕喚道:“四郎,我阿兄是不是同你說了什麼?”而後,她不待他回答,便斬釘截鐵地道:“我阿兄說什麼,你阿爺說什麼,我說什麼,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究竟想做什麼。若是覺得,出將入相、功名利祿都毫無乾係,那便專心成為‘畫聖’便是。若是覺得,除了成為書畫大家之外,還想報效大唐、造福萬民,那便是你的天命,是你想做也應當做之事。”

想到此,崔淵不由自主地低聲喃喃道:“天命,命運。”

他曾以為,他的天命便是縱情山水之中,繪儘天下美景。直到遇到她之後,他才終於能夠順應心意承認,他想繪的,其實是他眼中無數個尋常的、不尋常的甚至於奇妙的世界。他也曾以為,他不屑於功名利祿,更不願投身官場汲汲營營。但得未來舅兄當頭棒喝,他也不得不承認,他佩服自家阿爺,也佩服那些個彙聚一堂的濟世名臣。年少時閒遊天下,他又何嘗不曾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又何嘗不曾快意恩仇劫富濟貧?他又何嘗不曾想過泱泱大唐能成大同世界?

“九娘所說的‘機遇’,確實很有意思。”他輕輕地笑出了聲,眸光微轉,不再迷茫散漫,而是銳利如刀刃:“她大概也很清楚,‘機遇’,既有善緣,也有惡緣罷。”所謂善緣,便是他遇到了她,領悟了他的繪畫之道;便是他因她而結識了未來舅兄,得到他的啟發與提醒。所謂惡緣,便是她再遇元十九,領悟了她的行善誌向。而他,自然也少不了惡緣——許是最近順遂了不少,他竟然將那個在暗中虎視眈眈的毒辣家夥暫時忘記了。

有善緣,必當珍之重之;有惡緣,必當斬之斷之。

他不可能等到任人宰割之時,再後悔不迭。眼下,也該更冷靜些,好好籌劃一番了。他素來是睚眥必報之人,複仇也必定不是輕輕抬起緩緩放下,而是必須徹底將那人碾壓成泥方可。如此陰狠毒辣之人,也是博陵崔氏之恥,就算是他清理門戶罷。

窗外,報時的梆子聲響了起來,遠遠有燈光閃爍,照亮了暗夜。

崔淵起身,步伐輕快地走出了書房,快步朝著正院內堂而去。既然一夜未眠,索性將阿爺阿兄都送出門去,再倒頭睡下也不遲。而且,如今見到他們,多少也有些淡淡的愧疚之感。畢竟,若沒有他們的放縱,他也不可能隨心所欲那麼些年。換了在旁人家,恐怕早便被逼著擔起應負的責任了。

仔細想想,他想通之後,最快活的恐怕便是他家阿爺了罷。想到他明裡暗裡皆無比讚同他與未來舅兄走得更近一些,心思真是昭然若揭。畢竟,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不是他影響了未來舅兄,就是舅兄影響了他。這大概便是自家阿爺從這樁婚事中最想見到的“益處”了。

那麼,究竟是否需要告知他們,他方才做出的決定?

或者,乾脆給他們一個驚喜?

他一向更喜歡驚喜——就這樣愉快地決定了罷。

送了自家阿爺阿兄出門後,崔淵便到自家的酒窖裡,挑了一壇富平石凍春。抱著美酒,腋下夾著睡得迷迷糊糊的崔簡,他翻身上馬,催馬徑直去了不遠的公主府。公主府上下也才剛剛送了駙馬崔斂出門上朝,連忙將他迎了進來。

“子由可在?”他問道,將那壇酒丟給仆從抱住,解□上的披風裹緊了崔簡,摟在懷裡,便往他常住的院落行去。因他在公主府常來常往,這裡也有專供他長居的院落,布置擺設皆與他的點睛堂毫無二致。

“郎君尚未歸家。”同樣出身於崔家的老管事崔從接道,“四郎君且稍候片刻,某這便喚人去將郎君叫回來。”

“他是去了平康坊?罷了,也不是什麼十萬火急之事,不必特地再去將坊門叫開。等坊門開後,再去喚他回來,就說我有要事尋他。另外,還自家裡帶了一壇上好的石凍春,打算與他同飲。”崔淵略作思索,道。說話間便已經到了院落裡,他%e4%ba%b2自將崔簡送到床上,蓋好錦被。崔簡翻了個身,繼續沉沉睡了過去,絲毫不曾察覺自己已經換了睡覺的地方。

“四郎君可需用些吃食?”

“不必了。我一夜未睡,也實在困倦得很了。待子由回來,再來喚我罷。”

許是確實累了,崔淵這一睡,便安然無夢睡到了午時。他醒來的時候,崔滔正斜倚在旁邊的長榻上,拈著棋子隨意地在棋盤上擺了幾個圖案。見他睜開眼,他嘴角微抽,抱怨道:“好不容易尋著個絕色胡姬,還沒%e4%ba%b2香幾日呢,便讓你給攪合了。”

“還以為你平日隻混跡於平康坊,沒想到連義寧坊、居徳坊的胡姬也不放過,口味真是越發奇特了。”崔淵嘲諷道。起身洗漱乾淨後,他便覺得腹中有些饑餓了。守在外麵的仆從聽見兩人的動靜,也很知機地將食案擺放在了外間,好酒好菜,樣樣不缺。≡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我的口味哪有你奇特。”崔滔回擊道,“前兩天原本也想去找個女冠、比丘尼什麼的嘗嘗鮮。但左右尋訪了一番,瞧起來竟是連平康坊那些尋常□□還不如,簡直倒胃口。無趣之下,便在西市附近逛了逛,那些胡姬歌舞也確實頗有風味——嘖,你那是什麼眼神?真是沒見識的家夥,嘗過了胡姬的滋味,你就知道我說的是實是虛了。”

“沒有興趣。”崔淵回道。他知道崔滔說話隨意慣了,提起女冠也並沒有惡意,便懶得理會他,自己拍開酒壇的封泥,倒了一杯琥珀色的美酒出來,一飲而下。

“這便是你從家中帶來的石凍春?”崔滔聞著味道,眯起眼,“嘖,這香氣確實清冽得很!來!來!給我倒上一杯!”

兩人飲了幾杯酒,又用了些吃食墊了墊之後,這才一邊吃著牛肉炙、西江料(精製西*肉丸)與暖寒花釀驢蒸(黃酒蒸驢肉),一邊漸漸說到了正題。

“你急匆匆將我叫回來,所為何事?”崔滔問道,“若是想讓我給你的婚事說情便罷了。世父一向固執,我替你說話隻會讓他越發厭憎你那樁婚事。”他夾了塊驢肉吃了,想了想,又道:“若他們實在不許,你便將那王娘子帶出去,找個由頭在外麵成%e4%ba%b2,等有了孩兒再回來。按律而言,他們也隻能認了。到時候又多了個大孫子,說不定便轉怒為喜了。”

“這種餿主意也隻有你能想得出來。”崔淵嗤笑道,“就算我願意,我嶽父嶽母怕也是恨不得直接將我趕出門去罷。”以王家對九娘的珍愛,以他對她的珍惜,又哪裡願意讓她受這般委屈。他從來不曾想過要鑽這個空子,隻想著光明正大地將她娶回家來。

“罷,罷,罷。瞧你這模樣,上回便是%e8%83%b8有成竹,如今更是麵露□□,想必這事也成了。”崔滔道,一臉興味闌珊之狀,“還有什麼事?能讓你想起我來?”

“中秋那一天,不是說起過我遇襲之事?”崔淵回道,“查了這麼些時日,沒拿到證據,我險些將此事忘了。仔細一想,便是我願意放過他,他恐怕也不樂意放過我。我知道,即使沒有任何證據,你們也都會相信我。但此事卻不宜鬨得太大,便是複仇,也隻能私下行事。大兄、二兄一向藏不住心事,我也不好與他們說,便隻能找你了。”

崔滔眯了眯眼睛,將酒杯放下:“我之前猜是咱們家的%e4%ba%b2戚,可猜中了?”

崔淵勾了勾嘴角,一字一字地道:“安平房的大郎,崔泌。”

聽見這個名字,崔滔雙目微張,驚訝無比:“竟然是他?!”說罷,他又嘿然笑了起來:“嘖,這小子陰險得緊,確實做得出來!想不到,趁著崔相剛去世後家中混亂,他便鬨了這麼一出。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便能將你除掉?去刺殺的,怕也是他們家的部曲罷?嘖,也隻有那個時候,他才能指使得動了。說起來,你何時與他結了仇怨?”

“我也想知道。”崔淵道,“左思右想,我十來歲就出京遊曆,以前也不常與他接觸,何曾有機會與他結下生死大仇?”

安平房所出的宰相崔仁道,按輩分是他們的從叔祖,待己嚴謹自持,待人寬容厚道。雖在禮法上,安平房、大房、二房、三房四個房頭之間早便出了五服,但博陵崔氏上下皆對他頗為敬服。他於數月前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