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章
一陣晚風吹來,九枝青銅大燈上的蠟燭一盞盞被吹滅,隻剩下最後一枝在搖搖欲滅。
屋子裡暗了下來,窗外的景色倒清晰了起來,月色如洗,照在窗外的菊花上,看著分外清晰。
綠階鍥而不舍,第三次進行挑戰:“侯爺,菊花很漂亮吧?”
“嗯。”霍去病嚴肅地欣賞起菊花來,不知道應該接什麼話茬。
綠階說:“那邊的是垂絲菊花。”
“嗯。”菊花長得密密挨挨,霍去病也分不清。
“這是麗菊,紫紅色的。”
“嗯。”深紫紅、淺紫紅、紫紅雜白,一大堆垛在一起,霍去病也不知道她說的是哪一朵。
……
“那是綠衣、黃散菊……”就算是小口在抿,綠階的酒也已經喝完了。
“哦。”
……
“還有明堂,紫歸。”綠階有點累了,和侯爺這麼悶的人報了幾十個菊花名,真的很累人。更何況綠階也不是什麼玩菊花的高手,有些是她自己胡謅的。
胡謅都快胡謅不出來了。
“那一叢是什麼?”霍侯爺終於主動問問題了,綠階打點起精神一看,臉頓時綠了:“這個……”這是恥辱啊……
“怎麼?”
“這是奴婢自己種的。”侯爺早晚也會知道,還是老實一點比較好,“肥上多了,至今焦著。”抱著僥幸的心理等它們開花,估計要明年了。
“那些都不是你種的吧?”霍去病太容易找出問題的症結所在了,指著開得茂密的菊花們問。
“是……”綠階底氣非常不足,垂頭喪氣:幸虧都不是她種的,否則整個冠軍侯府豈不要焦糊成一片?
霍去病安慰她:“以後多種種就好了。”
“嗯,明年再種。”這也是綠階的打算。
有酒有菊,豈能無樂?
霍去病也看出綠階找話題找得辛苦,遂吩咐守門的軍士將書房中的“徽月”琴拿過來。
綠階乃是一介白丁不會什麼琴曲,這琴師的角色,自然隻能由色藝雙絕、德藝雙馨的霍家侯爺領銜主演了。
一段流音過後,綠階撐著下巴望著他:真好聽啊……侯爺彈琴的模樣真好看……
侯爺平時不輕易彈琴,頂多在宮中應皇上之邀奏上一兩曲。不過,皇上似乎更願意他為他舞劍。其實他非常喜歡琴,琴這一物,最大的特點就是孤高自在,不需要知音。古之“高山流水”的傳說,在年輕的霍去病心中真是謬誤一段,誰彈琴是彈給彆人聽的?高山曠穀,流水白雲,有它們就足夠了。
他停下泛音連連的手指,想到當初兩人學字時候無言而和諧的場麵,嘴角勾起淡淡的微笑:他想到如何解決兩個人之間無話可說的難堪局麵了。
他低下頭問綠階:“我教你學琴怎麼樣?”
綠階略微意外一下,自然頻頻點頭:侯爺會的東西很多,騎馬、射箭、行軍、布陣……她大概能學的也就是琴了。
霍去病在七根素弦上彈了一段,讓綠階跟著摹仿出來。
他琴技高超,性格又喜歡追求有難度的東西,那一段他看來無比平常的《渭水波》,其實曲調激流跌宕,山回路轉。綠階一時之間無法學會。
綠階勉強試了一會兒,彈得極其難聽。
霍去病到底對女孩子沒多少耐性:“笨,這樣都學不會?”
綠階見他的溫存收攏,又是老嘴臉暴露了出來,無奈道:“侯爺該找一些入門的曲子給奴婢學。”
“這已經非常簡單了!”霍去病深感朽木不可雕也。
“可是奴婢還是覺得難。”因材施教侯爺不懂得嗎?
麵對如此笨人,霍侯爺難免生氣,略微想了一想,低頭將最最初級的曲子《淇奧》惡狠狠連彈三段。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 ”
……
他停下手:“這個總會了吧?”
這首曲子倒真的是入門琴曲初級中的初級,大意是稱讚一位玉樹臨風的美男子,氣質溫潤如玉,儀表莊重,如綠竹猗猗。綠階在趙清揚手中學過一段,因淺顯好學,曲調優美,她很喜歡這支曲子。
《淇奧》之曲最講究風度韻致,似侯爺這般強盜扮了書生,彈得惡狠狠的,還有什麼韻味可言?好好一首曲子,被他這麼一彈生生糟蹋了!
綠階悄悄瞪她侯爺一眼,推開他,自己坐到琴案前,凝神息氣,緩緩而動:“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一抹清韻,幽雅綿長,綠階彈了半段便停了下來:“奴婢隻會這一點。”
又望著他:奴婢雖然隻會這半段,可是這溫潤美玉般的韻味比侯爺你掌握得好多了!這琴曲中所描述的那位儀表華美,內蘊溫厚的美男子,才是女子們心目中所向往的謙謙君子!
霍去病對此毫無感覺,隻覺得她笨死了,隻會彈那麼一點點。
於是,雙方又陷入了死局。
最後一盞蠟燭在一陣秋風中徹底熄滅了。
一片黑暗中,他們看到天地仿佛生了一層白塵,慢慢從屋麵到地麵,逐漸透出凜冽的寒氣。
飛霜凝結,天地之間玉潔冰清。一直氣息遠淡的菊香,忽然濃鬱起來,罩滿天地無縫無隙。霍去病覺得自己的袖子都浸滿了這苦苦的清香。
月下飛霜,這等奇景霍去病並非第一次看到。他在大漠上無數次看著草原一瞬間凝白,仿佛玉宇仙境。
飛霜若雪,這等奇景綠階也並非第一次看到。她在冠軍侯府無人的清夜中,無數次看到屋頂角樓逐漸晶瑩,仿佛瓊樓瑤池。
這麼多年來,他不曾進入過她的侯府寂寞,她也不曾進入過他的大漠寒夜,此時的並肩而視,心頭都有說不上的滋味,道不明的惆悵。
咫尺天涯,他們彼此竟相隔了萬水千山。
綠階想,她要怎樣走,才能夠走到他的身邊呢?
此時屋中全黑,經了霜的菊花香氣陣陣傳來。窗外月色將泠泠清輝投射入屋子裡。酒到陳時方始醇,菊到淩霜方始香,一點點地滋生與滲透,等到發覺,已經濃到化不開。
“你早點回去睡吧。”
霍去病看到這個霜,才發覺綠階熬得太晚了。
她的屋子裡用了薰爐,比較暖和;他睡覺不生火,寒冷之夜,綠階無法在他屋子裡睡。就算是生活小事,他們也無法協調一致。
秋蕊香
第三十八章
綠階站在大門口,看人來人往都在搬箱籠,紮彩旗,挽絲幔,安排賓客位置,準備宴席,做著冠禮最後的準備。霍去病早就躲到哪裡都不知道了,隻有勤勞勇敢的衛大將軍%e4%ba%b2自來府中擔任總指揮。 ││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平時人丁虛空的冠軍侯府如今呈現出一派頗具衛氏風格的勤勞勇敢、蒸蒸日上的勞動場麵。
霍府家臣欒殷大人、羅昭大人和應允慈大人也帶著下人在一起幫忙。
平陽公主幾次差人過來給衛大將軍送點心,深怕自己丈夫忙昏了頭委屈了他自己。衛大將軍將點心賞賜給忙碌的眾人吃,其滋味甜美如蜜。
雖然平陽公主自己不曾%e4%ba%b2自出場,在欒大人等的眼睛裡,他們這股夫妻恩愛的勁兒,顯然比霍府那兩個不解風情的愣頭青有看頭多了。同樣身為情場老手,欒大人也不免跟幾個同僚談論一些風花水月,說一些男人關心的話題。
綠階沒什麼機會見這種大陣仗,本想跟衛大將軍、欒大人他們學一些人情往來,見幾位大人說的話並不是她聽得的,於是就站到門口去了。
她看到一輛馬車從街角遠遠過來,停在路邊。綠階以為送什麼東西來,便仔細看去。又看著不像,那車窗簾乃是清油布做成的,看起來這車樸素得很,不像是從衛府或宮裡過來的。過了一會兒她看見了一張孩子的臉,從馬車邊上露出頭來。
“蕊兒!”綠階連忙走下台階,向街上走去。皓珠明月也跟在後麵。
“鄭家嫂子!”綠階%e8%84%b1口而出,想著又覺得不妥,鄭雲海已經在河西一戰戰死,李芸娘一定不喜歡她這麼叫她。她於是僵在了那裡……
車簾一掀,芸娘伸出頭來,看看她,臉上微微綻起一絲笑容:“綠階姑娘?”
綠階朝她輕輕行一個禮,不再說話了。
芸娘看出她的拘謹,反笑道:“你過來,這陣子看起來侯爺待你挺好。”幾個月前的綠階蒼白瘦削得不像了,眼前的她看起來就麵色紅潤。
綠階問:“嫂子來找人嗎?可要奴婢去傳話?侯爺也在,隻不過嫌吵躲起來了……”
“不是。”芸娘瘦薄了一些,眸中仍然有笑意,“奴家不是來找人的。”她乃是軍功世家,一門皆是武將,說話直爽,“往日裡我都帶著蕊兒來這裡等……”她低頭輕撫女兒的頭,蕊兒如今看起來乖了許多,顯然父%e4%ba%b2的去世給她震動非常大。芸娘說:“今天我們要回鄭家老宅去。已經請到了皇上的恩旨,最後來這裡看上一看。”
綠階往身後看了看,想起從前她領著女兒站在這裡等鄭雲海的樣子。
芸娘說:“對了,你上一回給蕊兒做的糖人,蕊兒很喜歡,你府上可有?”
綠階說:“我們府上沒有小孩子,那是現做的。”
芸娘“哦”了一聲,看了看她的身體,說:“不久就該有了。”綠階紅了臉,說:“嫂子你等一下,奴婢馬上給蕊兒現做一個。”轉頭吩咐明月回府拿東西。
芸娘止住了明月:“不必了,我們馬上就要出城。姑娘自己好好保重吧。”她讓車夫趕著車走。
綠階追出幾步:“嫂子你們住哪裡?奴婢做好了糖人,讓侯爺派人送過去……”
芸娘回頭望著她那裡,也不知道聽到了沒有,隻不作答。
綠階覺得她沒有聽見她說話,她一定正望著冠軍侯府。
多少次芸娘在那裡望著冠軍侯府,總能看到自己的丈夫邁著那矯健的步伐從裡麵走出來……他們兩個……連最後一麵都不曾見上……
曾經那樣幸福的女子,她的幸福竟然薄得如同一層紗。
明日就是霍去病行冠禮的正日子,皇上命他早點回府做些準備。
一切都已經完全準備好了,霍去病回府也並無事情可乾,便一個人坐在凝丹閣屋下的走廊上。
這凝丹閣乃是府中取秋景之處,對麵就是霍去病的屋子,那一日他和綠階賞花便是看的這凝丹閣的菊花。
凝丹閣的廊下都為桃木地板所鋪,黑木廊柱與深褐色的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