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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 兜兜麽 4429 字 2個月前

又來,年複一年,無人知他心恨誰,無人知他心念誰。

從前做夢,怨天恨地,如今卻連夢也不能有了。

新年敬香的人潮攢動,哪一雙眼目睹,他渾濁的通紅的,瞬間老去的眼眸。

誰在佛前痛哭流涕,上天無路,遁地無門。

戩龍城的雪還在下,簌簌落,片片飛,飄零儘日不肯歸去。

宋遠東握著她的手說:“對不起啊,我還是來了。你看,外頭又下雪了,去年這個時候,我捏了個雪球帶上來,你這傻姑娘歡喜得不行,捏捏抓抓就不肯撒手,最後兩隻手凍得跟胡蘿卜似的,害我被護士長一頓好教訓。後來雪球化了,你又不高興,唉……哄了你大半個早上才好。”

“你記不記得,記不記得有回我說你半點血色沒有,臉白得像牆皮。結果第二天來,被嚇個半死,不知你哪裡找來的腮紅,刷了大半張臉,紅是紅,卻如重棗,似關公。我說你像吃多了辣椒,喝多了酒,你這倒是來問我,到底是紅著好看還是白淨點好看。我能怎麼說?”

“前年啊,咱們兩個一起過的年呢。你穿得像隻熊,不,像啤酒桶,倒放在地上就能一溜煙滾走。嗬……其實我騙你,那煙火是我特地讓人運過來的,工人也是雇的,準備了大半個月。抱歉扔下你一個人跑了,誰讓你不肯%e4%ba%b2我呢?%e4%ba%b2一下又不會死。我還沒想擁%e5%90%bb呢,法式深%e5%90%bb你知不知道?……我又後悔,當初應該一把將你抱過來狠狠%e5%90%bb下去。何至於現在,吃虧的是我,十幾年下來,就你一個,半點好吃沒撈到。”

“諾諾,新年快樂。”

“好好睡一覺,做個好夢。”

“要夢見我啊……隻有我……”

可是她已經冷下來,像那雪團子,冰冰冷冷,一絲生氣也無。

他像是在等,如平常探望,等她起床來,揉著眼睛對他笑,宋遠東,你怎麼這麼早來,也不叫醒我,萬一說夢話流口水怎麼辦?

“宋遠東,你怎麼這麼早來?”空蕩蕩的病房裡突然響起人聲,原來是他自說自話自導自演,假裝一切如常,假裝她還在。

他們都在門外爭吵,沒有驚擾,這一場十裡長亭依依相送的訣彆。

程老爺子鐵青著臉,拄著拐杖挺直了背,坐在外廳沙發上。

大姐程蘭靜淒淒地擦著眼淚,細細念著,小諾諾怎麼這樣命苦,十幾年熬過來最終還是躲不過。

程微瀾依舊是沒表情,冷冷的,像是石雕,無情無愛,又或許是大悲無淚,大愛無言。沒有人知道,那細白皮囊下,裝的是什麼。

程景行亦是沉默,抿著%e5%94%87,一語不發。

有小護士來斟茶,小心翼翼,不敢發出一丁點聲響,倒好了茶趕緊出去,廳裡氣氛詭譎,沉沉如烏雲兆頂,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程老爺子發話,程蘭靜停了抽泣聲,抬眼望過來,“準備後事吧。”

程微瀾突然提聲問:“本應留給諾諾的那一份怎麼處置?”

程老爺子從鼻子裡哼氣,指著程微瀾罵道:“你怎麼是這麼個東西?%e4%ba%b2生女兒沒了,不見掉一滴淚,倒是忙活起財產處置,你到底要不要臉?有沒有心?”

程微瀾亦不懼怕,冷眼睨他,不疾不徐道:“萬事以利益最重,父%e4%ba%b2以身是教,做女兒的恰恰學個精透,父%e4%ba%b2不感到欣慰麼?人已經死了,罵我出氣也沒用,還是想想實際的事情好。”

程老爺子氣得發抖,拐杖敲得咚咚響,木杖指著二女兒,仿佛要狠敲下去好好教訓一頓,可又僅此而已,未再落下,“她生時你未儘母責,死後她應得的份額你一分都彆想碰,明早就叫方律師來,統統捐出去,養隻狗都比養你積德。”

程微瀾笑,兩指夾著細長女煙,眯著眼點燃了,雲霧繚繞,紅%e5%94%87妖嬈,“您還缺狗嗎?在你眼中,人人不都是一條狗?捐出去也好,誰都不得便宜。”

“你這樣的口氣,是在跟誰說話?從小的教養都丟哪去了?”

程微瀾故作驚奇,滿含嘲諷,“父%e4%ba%b2給我什麼教養?是極度自私或是金錢至上?想來想去,都沒有善良友愛這一條呀。”

程蘭靜不住拉她的袖子,示意她適可而止,而她卻絲毫不顧,執意要衝撞上去,殺個痛快。似乎諾諾的死激化了一切,加劇了老宅腐化的程度,催促著所有人的腳步,快快快,就要來不及,再也等不了。

所有人都忍無可忍,所有人都走上絕路。

這世界癲狂,沒有人正常。

程老爺子怒極,大喝:“你給我閉嘴!誰給你的膽子敢這麼跟我說話?”

程微瀾冷笑,“又如何?把我捆緊了揍一頓,囚起來不給飯吃,還是刀架著穿婚紗?”

程蘭靜忙拉住她,勸道:“過去的事情還提它做什麼?”一麵又使眼色,壓低了聲音咬耳朵說:“你瘋了,真決裂了,一分錢都不會留給你。”

程微瀾突然笑得詭異,勾了%e5%94%87,嘲弄道:“錢?他還能留什麼錢?”

程蘭靜不解,剛要問,程老爺子已經氣得要拿拐杖砸過來,幸而被程景行駕住,好言好語勸了,“父%e4%ba%b2,您保重身體,怒極傷身。”

程老爺子因方才起身時動作太大,身體有些搖晃,緩一緩才站穩,卻見女兒輕蔑鄙夷的眼神投過來,冷冰冰似看三世夙仇,“喲,終於是老了,站都站不穩,還要提拐杖打人,父%e4%ba%b2,人老了不要逞強,萬一腳下一滑,摔一跤,命就這麼沒有了。”

程老爺子漲紅了臉,渾身發抖,拐杖指著她,你你你了半天,再咬不出餘下字句。

程微瀾道:“諾諾去了是福氣,誰知到哪一天,你為了討好嚴文濤,喂她春[yào]剝光了送到她父%e4%ba%b2床上。”

程景行皺眉,低聲喝止,“二姐,人已經去了,多說無益。”

程微瀾笑,攏了攏頭發,冷眼瞧著他們父慈子孝,“為什麼不說?興許今天就氣死了他,也省去了許多麻煩。”

程蘭靜亦勸,“不要再吵,都是那小賤人逃跑才害得諾諾沒了腎源……”二妹竟轉過臉來死死瞪著她,冷聲道:“姐姐,你說的小賤人,可是從我肚子裡出來的。我不吭聲,不代表她就不是我女兒。”

程蘭靜被二妹突如其來的轉變驚住,她本以為二妹瘋癲,早不顧自己女兒,諾諾不也是十年間不聞不問,又怎會在乎這麼個……這麼個小野種。“二妹……”

程老爺子冷哼:“現在才做出一副母%e4%ba%b2的氣勢不嫌晚嗎?她在家的時候,你不也是視如無物?天天就顧著滿城放蕩,床上的男人天天換,丟儘我程家的臉麵。”

程微瀾回過頭來,正視著已老態畢現的父%e4%ba%b2,回問道:“十七年前,我剛生了她,連看都沒看過一眼,就有護士來說,臍帶繞頸,孩子已經窒息而死。卻是你,偷偷將她送走,還帶著一封訣彆信,信中說我根本不想要這個孩子,生下來也是負累,要留要丟都隨她父%e4%ba%b2。這麼多年過來,她在汐川受儘白眼辛苦生活,母%e4%ba%b2卻燈紅酒綠錦衣玉食,十七年間不曾問過她半分,十七年後突然要找她回去,為的卻是她的一顆腎,你讓我怎麼有臉麵對她,怎麼有臉聽她喊我一聲媽?”

“可是誰知道,我甚至從來不曉得我的孩子,她還活著。”

程老爺子反駁道:“確實,這大惡人的帽子統統往我頭上扣,你怎不說你這麼多年來是如何放蕩的?又是如何對諾諾不聞不問的?”◤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程微瀾的眼睛已經紅了,說話聲音也有些顫,要哭,又忍住,深吸一口氣,“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他?我同他私奔,被你抓回來一頓好打,而他呢?你是怎麼當著我的麵讓十幾個男人折磨他的?你這個惡魔,禽獸!我眼睜睜看著,眼睜睜看著他被人那樣糟蹋,他那麼乾淨的一個人,那樣好看的一個人……要不是我那時快足月了,怎麼樣你是要把孩子弄死的吧。你說我給程家丟臉抹黑,好,那就放蕩個夠,讓你在城中抬不起頭來,人人見了都要說,程謹言的那個女兒比站街妹更廉價。後來呢?您老人家受不住了,非逼得我嫁出去,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逼得嚴文濤答應來程家做狗。我不願,您記不記得是怎麼對付我的?關起來整整餓了三天!開門來,一碗白米粥逗著我,問,願意聽話了?我爬過去,就像一隻狗!哈————多謝您了,給我找了個好歸宿,可惜,是條忘恩負義的狗,讓您費心了吧?”

吵吵嚷嚷,吵吵嚷嚷,塵世沒有清淨地。

宋遠東輕輕%e4%ba%b2%e5%90%bb她的臉,她冰冷的毫無血色的%e5%94%87瓣,他停留在那裡,閉著眼,久久體味。

“拿到你的初%e5%90%bb了。”

“下次小姐妹談天,你也能帶些羞澀帶些驕傲地說,宋遠東和嚴一諾……”

討債

宋遠東說:“諾諾,有句話我一直不說,不是不肯,是遇見了你就開不了口。你一定不相信,宋遠東竟然會害羞。宋遠東是什麼人啊?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啊。可是,可是諾諾,你信不信,都是假的,是我胡說八道信手編來。”

外間是另一個世界,你方唱罷我登場,塗脂抹粉,刀槍劍戟,世道輪回,生靈塗炭。

玻璃窗裡映著老人家彎曲背影,如大廈將傾,搖搖欲墜。程老爺子已紅了眼,敲著拐杖斥責道:“你當年跟著個牛郎私奔,讓整個程家都成了笑柄,我沒一槍打死他你就該偷笑了。”

“他是牛郎又怎樣?就算他殘了傻了老了醜了我還是愛他!你覺得驚訝,覺得愚蠢至極不可理喻是不是?因為你根本就不會懂,你這樣的人,活該一輩子被仇恨被蔑視,活該一輩子囚在地獄苦牢裡!當年小四兒是怎麼沒的?母%e4%ba%b2又是怎麼瘋的?彆以為找個相似的東西補齊了窟窿就天下太平,小四兒就是在遊泳池裡淹死的!為什麼?因為照看他的保姆正跟他父%e4%ba%b2在花園裡偷情!母%e4%ba%b2為你奉獻了一生,你又有沒有將她放在眼裡?沒有,因為你根本就是個沒有感情的魔鬼!”

程老爺子努力想掙開程景行,卻是老了,再沒有氣力爭,徒勞,隻能指著女兒吼,“閉嘴!你給我閉嘴!”

程微瀾回頭對程蘭靜笑,“姐姐,你想不想知道三妹是怎麼死的?”

程老爺子麵色煞白,程蘭靜也愣了,沙沙看著笑得嫵媚的程微瀾。

“還是他,是他逼三妹嫁給邱士元那個老頭子,為了能在批文上給他多多通融,就逼著三妹嫁了那麼個老變態。三妹吊死在咱們程氏歲寒酒店五十七層主樓上,是用繩子係住了水管,套好了脖子,從頂樓跳下去!而他呢?他接到消息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是悲痛欲絕傷心難過?彆傻了,女兒隻是賠錢貨,沒有了,滿世界領回來就是。盟友最重要,立馬聯合邱士元全力封鎖消息。所以,姐姐,我們都以為是意外呢。”

程蘭靜楞在當場,半晌回不過神來。

屋頂上有鬼怪唳哭,如回到七月圓月夜,百鬼夜行,妖魅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