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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薇願 亦舒 4786 字 2個月前

看出好幾個漏洞來,奇怪,明明可以借此鞏固己方地位,為何老板薄而不為?

忽然之間芳契明白了,她抬起頭來。

老板的精力不夠,照顧不暇,所以沒有看到這些紕漏。換句不客氣的話說,即是她老了。

芳契看了看鐘,她已經在這張桌子前坐了個多小時,這正是她二十餘歲始自大學出來的作風:釘在文件麵前一整天不言倦不覺悶,她早已無法做得到,最近辦公,她每隔三十分鐘便要起座逛一下,不但比從前慢,水準也設法比從前高,她的體力何嘗不在衰退中。

這才令她最最傷心,不,不是臉上的雀斑。

芳契用電腦寫下一大堆對策,按鈕,打出來。撕下,一看,發覺底下有人加了一句:對付誰?隻恐怕對方無招架之力。

芳契一怔,這並不是光與影,這是神奇電腦改裝後獨立得到的結論,芳契靈機一動,索性把整套會議記錄喂進電腦尋求解答。

不消五分鐘,分析來了,每一項討論之下,電腦都有意見,俗雲,觀棋不語真君子,它做不到,它的意見不但多,而且刻薄,在一個不大高級的決定旁,它注腳:難怪他們說,人類與猿猴的遺傳因子隻有三巴仙的差異。

好處是,諷刺完畢,總有更好的辦法提供,其中一篇草擬的宣傳稿,被彈得一文不值。

芳契差點要與它接%e5%90%bb。

有它作助手,或是做它的助手成功還會遠嗎?”

芳契收拾文件,時間到了,她要出門。

慢著,換衣服當兒她想:世上最令她困惑的事之一是《紅樓夢》這本書後四十回的真版本究竟如何發展,憑電腦的推斷能力,似乎不難把整個結尾寫出來。

她決定回來便做。

慢著,這麼說來,它照樣也可以推算到人的未來?

芳契握緊手,太驚人了。

她匆匆換上新衣服單刀赴會。

走進富華的會議室,便有人向她行注目禮,一位小姐過來招呼她,“華光公司?”見芳契點頭,便問:“呂芳契小姐還沒到吧?”

芳契說:“我就是呂芳契。”

好幾個人轉過頭來,“訝異地看著她那張冷做秀麗的臉,帶著不置信的表情:這麼年輕!早聽說華光有這個厲害腳色,卻沒猜到她賣相奇佳。

男士們心頭都發起癢來,長得好,爬得快,隻得一個結論,她一定精通應酬老板之道。

芳契不動聲色坐下來,靜靜看著這班中年才俊,都有十多二十年的工作經驗,都身經百戰,此刻也都名成利就,在享受收割期的優秀待遇,他們已經失去當初的鬥誌,神情開始鬆懈,講究衣著座駕,往巴哈馬還是害裡渡假,以及新來的女秘書身段是否一流,他們已經疲掉油掉,芳契覺得他們雖無過錯但麵目可憎,辦起事來,互相包庇,專愛用公司的財力物力去鞏固私人勢力,廣結江湖大小混混,會議還沒開始,就掛住下一頓鮑參翅肚怎麼樣算在公司的帳目上。

這一票人根本無心爭取。

芳契刷一聲翻開文件,第一個發言。

她利用她原有的智力及判斷,加上原始無窮的精力,在接著的兩小時內把在座成員以幾乎公報私仇式的姿態屠宰掉。

會議結束,呂芳契的目的達到,那班人麵目無光,像是刹時間老了十年,有一個還喃喃自語:“是年輕人的世界了。”

呂芳契喝一口礦泉水,仍然精神奕奕,一點兒不覺得累,她站起來,接受富華公司總裁的祝賀,那洋班笑道:“恒昌這次輸得心服口服,呂小姐,我們一定要慶祝一下。”

芳契答:“老板們同老板們慶祝比較適合。”

她調頭而去。

回到家門,還沒掏出鎖匙就聽見電話鈴震天價響,一直不停。

同一具電話,也曾經緘默過,從電話鈴的頻率,可以推測到一個人在社會上受歡迎的程度,遍嘗甜酸苦辣,芳契對於該一刹那的鋒頭,已可處之以淡。

她接過電話,甩掉兩隻平跟鞋。

是老板歡愉的聲音,“芳契,他們說你如服食過維他命似地把恒昌代表教訓得落下淚來。”

“他哭了嗎?”

“慘過死。”她的大仇得報。

“他們還說什麼?”芳契笑問。

“他們還說你的裙子短得無可再短。”

“那是謊言,還可以短很多。”

“那我不管,我隻看最終成績,你知道我的作風,我可以容忍狼人,但不能接受蠢人。”

“真的?”芳契想問,夥計換了一個身軀也不要緊?

她舒一口氣,“芳契,結婚管結婚,事業不可放棄。”

“誰要結婚?”芳契安慰她,“沒聽說過。”

“關永實已經回新加坡請示長輩,籌備婚禮,你還瞞我們?”

芳契發愣,“我一點兒都不知道,我以為他去開會,也許你們誤會了,他的意中人不是我。”

“不是你是誰?”

“他告訴我他是去開會。”

“你看,有事業他就不敢欺侮你,他們家庭是大家庭,三代同堂,有點兒複雜。”

“我很清楚。”芳契的聲音低下去。

“不說了,有空一起午餐。”

“好的。”

“還有,芳契,為什麼每個人都說你看上去似二十二歲?”

“因為人的嘴巴多數愛誇張。”

“說得也是。”

與老板的對白告一段落。

芳契想起她逼切要做的一件事,急忙自書櫃中取出一部線裝甲戌本紅樓夢,逐頁逐頁,輸入電腦。

還不是要她寫呢,光是協助電腦閱讀,芳契也已搞得滿頭大汗。

她按鈕,指揮電腦把資料消化。整理,然後得出結論。

芳契興奮地等待答案。

過半晌,電腦打出字來:“這是誰的故事?寫得毫無新意,粗枝大葉,支離破碎。”

芳契指示:“改良,尋找結局。”

過半晌,電腦答:“不值得花時間精力在這樣次等級的資料上。”

芳契一怔,告訴它:“這是中國最好的小說之一,我認為你太過武斷。”

它“遲疑”一下,“真的?會不會是過譽?”

芳契不耐煩,“經過數百年的考驗,怎麼錯得了,喂,少說閒話,快把後四十回讀出來看看。”

電腦不出聲。

芳契並不是笨人,她明白了。

這個時候,電腦像是很委屈的樣子,說出老實話:“我工作的程序不是這樣的。”

芳契既好氣又好笑,“你是怎麼樣一回事?說來聽聽。”

“我光會批評,我不會寫。”

果然不出芳契所料,她笑得打跌,“失敬失敬,原來是批評家,哈哈哈哈哈。”

“什麼樣的文章到我手中,我都能指出它的優點與缺點。”

“了不起了不起,佩服佩服,”芳契有點不了解,“但是看了那麼多,也應該會寫了,為什麼不寫?”

電腦沒有回答。

“我知道,你的結構內沒有寫作的程序。”芳契又笑。

電腦拒絕置評。

芳契伸個懶腰,站起來,放過這部可愛的電腦。

她的新朋友同舊朋友大異其趣。

奇怪,總不覺得累,一點兒也不想睡午覺,曾經一度,下班回來,直入臥室,哆一聲仆床上,即刻陷入昏迷狀態,要待三兩小時後才能蘇醒,情緒混亂,一則不知這麼辛苦是為何來,二則連身在何處都弄不清楚,刹時以為還在娘家,刹時又似躺在宿舍,黑漆漆的房間似迷魂陣,非得灌下一杯水,開亮了燈,方能肯定置身在第幾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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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煩惱都一去不返。

芳契在客廳轉一個圈,隔壁人家的孩子在播放流行曲子,本來她對這種鬼哭神號的噪音深惡痛極,但這個長夜,反應令她自己都訝異,怎麼搞的,雙腳不住擺動。似有獨立生命,要跳起舞來。

明明知道關永實會打電話來,但身不由主地想出去逛。

她抓過外套手袋,鎖上門,把車子開到郊外飛馳。

與路國華分手有許多原因,其中之一,是他不欣賞她的駕駛技術,因此她更加喜歡增速搖擺來刺激他。

小關就不同,他坐她的車於,神情自若,十分放心,芳契反而覺得責任重大,要好好慢慢地開。

她的車子駛進公路,這條路上最多飛車黨黨徒,一見嬌俏的女司機,立刻迎上來作戰,一前一後,把芳契夾在當中,剛欲儘情玩耍,忽見前麵路口停著一個交通警員,兩車立刻掉頭,隻有芳契,比他們慢了半拍,隻得緩緩駛至路口,被警員截停。

芳契自車窗探頭出來,“不管我事,我沒有超速,是他們同我開玩笑。”

“他們已被攝影機錄下車牌號碼。”

“好極了。”

“不過小姐,請你出示駕駛執照。”

“當然。”芳契取過手袋,把執照取出遞上。

警員一看,麵孔掛下來,“小姐,這是你的駕駛執照?”

“是。”芳契詫異。

警員叫她把車駛到一邊停泊,向無線電話講起話來。

半晌,他問芳契,“你幾歲?”

芳契有氣,口答:“執照上有我出生年月日。”

芳契情急,忘卻她此刻的外型與年紀完全不配,在她自己心目中,呂芳契相貌端莊,態度穩重,一看就知道是個正人君於,值得信任。

但在交通警察眼中,車內坐著的少女雙目閃爍,臉頰紅粉緋緋,一麵孔不耐煩,對一對駕駛執照上的照片,確有三分似,但年齡統共不對。

他嚴肅他說:“小姐,我們懷疑你冒用他人駕駛執照,請隨我到警署來接受調查。”

芳契懷疑自己聽錯,“什麼?”

一位女警已經過來重申要求。

芳契無奈,隻得隨他們返派出所。

她把手袋裡的信用卡。工作證,與身份證全部出示,證明她是呂芳契本人。

一位高級警務人員很禮貌他說:“呂小姐,我們希望能夠取得你的指模核對身份。”

芳契幾乎沒炸起來,“我犯什麼罪?”

“這是我們職責,呂小姐,你的外形與證件上照片不合。”

芳契隻想離開派出所。

她不是沒有相熟的律師,怕隻怕律師來到,不認得她,更加麻煩。

想到這裡,氣消了一半,她點點頭。

指模被送到電腦室去,他們招呼芳契在會客室小息。

她納悶地喝紙杯咖啡。

旁邊坐著兩個少女,約十六七歲模樣,一看就知道是不良分子,芳契打量她們,實在不明白此刻怎麼會流行這樣的衣著打扮:頭發參差不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