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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下整天整夜的拆拆裝裝中,他的心很靜。況且,大方的P先生有著豐富的鐘表收藏和交際圈子供他實習,他開始了這麼多年來最美好的人生時光。他甚至還在當地華人開設的店裡買了毛筆和字帖。憑著這份毅力和心境,幾年下來,他寫得一手頗看得出功力的好字。慢慢的,他也融入那個社會,身邊往來的還都是中上流人士。隻是在偶爾有些敏[gǎn]的聚會,激烈的言辭中,他依然白淨的麵孔總是沉默,一如十幾年前那個每晚在校園湖畔邊沉默的青年。。。

隻有他自己知道,他這個‘曆史係’的棄兒,在十幾二十年的輾轉中,在嘗儘各種酸甜苦辣中,在接觸各方言論和資料中。。。這個世界,已經給他上了一堂最深刻的曆史課。

。。。。。。。。。。

他的心很靜,一瘸一拐的走在這熟悉又陌生的校園小徑上,時不時撫摸下路邊的樹乾,看著這變化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大的校園,看著身邊一個個和當年自己一樣青春的麵孔,夾著書從身邊說說笑笑,或者匆匆而過。。。他幾次想張口打聽‘曆史係’在哪裡,想一下終歸沒有問。

那樹居然還在,可那樹下早就已經改造成了一個臨湖綠化帶,以前放郵筒的地方,大概是吧,放了一個木製的座椅。他在湖邊坐下來,放下拐杖,看著這傍晚秋風吹皺的湖麵。對這裡一切的印象和懷念,由最初的單純到後麵的刻骨銘心再到後麵的迷茫。。。再到,現在的單純。看著四下亮起的教學樓圖書館裡明亮的燈。。。一切又恢複了原狀。

隻是,二十年過去了。

他坐在湖麵,看著晚風吹皺起的湖麵,心裡很靜,靜的仿佛看到二十年前那個乾瘦的少年,那個自己,隨時都會從對麵的湖邊夾著書走過來。。。

他的眼眶有點潮,心裡竟有一絲慶幸。他深深吸了口氣,天有點涼,看來今天出來是穿少了。一樣的湖,變的,隻有人。唉,果然是年紀不饒人了,當年的自己,曾和那個湖邊的倩影,和三五同學說著聊著,一坐就到半夜呢。

二十年一場夢。一次衝動,轉眼人生。‘如果沒有發生那一切,我的人生會怎樣?’這個曾經糾結多年的問題他早就已經不去想了。看著身邊來來往往的學生,安安定定的環境,自己也活的安安定定的。。。夠了。

這會兒,他望著湖麵,摩挲著自己的右%e8%85%bf,淡淡的心境裡隻有一個想法,一個多年來從未對人說起,卻又一直放不下的想法——

那晚如果不是石老師。。。我失去的,怕就不隻是這條%e8%85%bf了。

他又看一眼這平靜泛著微波的湖麵,以後會常來吧?或許也不會來了。他起身,一瘸一拐的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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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因為麵前的這個清光緒官窯的青花薄胎小燈罩,程施珺還一直敬瓷器而遠之呢。

程施珺從一出生就叫程施珺,這是她外祖父給她取的名字。

小時候施珺跟外祖父一起住過幾年,外祖父寫的一筆好‘董’字,她知道的第一個書法大家就是董其昌。

寫字,小時候外祖父也調教著她學過幾年,中學的時候也自己拾起來過,但是終歸不如畫畫更讓她喜愛。她一想起來,就是外祖父短促尖銳的評語。。。‘牛頭’!‘病筆’!‘大忌’!且,那些黑黑甚至有點模糊的碑帖遠沒有《芥子園畫譜》更得她的心,更讓她有興趣,更快的獲得成就感。書法,太艱澀,光是基本入門要寫好的楷書‘有’‘為’‘乎’‘家’‘飛’‘風’這些個字,就是她一直沒有突破的難關。外祖父曾還要求她學‘小學’這樣的東西,對於一個幾歲的女孩子來說,的確難度太大,興趣不高。

外祖父還對她講過‘拓本’和‘影印本’的區彆。她曾疑問過那些碑文上的空白處,缺失的字,是怎麼回事?外祖父對她說:‘那些,有的是風吹日曬的,有的,是人為的,有些拓碑的人啊,為了使自己手中的拓本值錢,自己拓完了拓夠了,就鑿掉原碑上的一個字。古往今來,一直都有這樣的人。’聽到這裡,小施珺也覺得自己的心,也像被鑿了一下。

這是多年後她能想起的,關於‘拓本’知識的,最深刻印象了。她後來知道外祖父的歐楷功夫才是真的到家的,數十年如一日用小兼鬃臨寫那本殘缺了好多字的,宋拓本的《化度寺碑》。以至於再後來她隱隱覺得外祖父寫得好寫得活‘董’字,最是離不開這多年紮實楷書基礎。外祖父總掛在嘴邊一句話:“書法,就是書寫的法則。”“楷書寫不好,行草是沒有高度的。”遵循法則,再談其他。有了紮實的基礎,才有可能成就後來的風姿入化。

這些風姿入化的‘董’字,後來成了外祖父的罪。可,或許也又是這種風姿入化的老來風格,使得外祖父沒有像很多其他的爺爺伯伯那般強硬易折。。。。。。外祖父挺過來了,而且非常高壽,還看到了香港澳門回歸,壽終正寢,平靜而逝。但作為老人最疼愛的外孫女,程施珺卻沒能在最後時刻陪在他身邊,因為那時候她正外派駐加國工作。

。。。。。。。。。。

現在的程施珺常常陪著老公顧老板來看預展,大家稱她‘顧太太’。

顧老板是來社交的,她卻是真的喜歡看畫。這種老夫少妻的搭檔在他們這個圈子早就見怪不怪了。‘顧太太’雖然年近四十,但天生麗質,保養的又好,顯得更加年輕,和顧老板一起時,比父女還像父女。但現在這個世道,真正的父女一起出席這樣的場合,一不小心反倒會被認為是夫妻了。

雖然,早年金融圈子高強度工作讓她常覺筋疲力儘,以為撐不下去了。但自從前兩年辭了職嫁給顧老板,她就一心不聞窗外事了。

雖然,曾是金融高層,雖然老公的公司早已上市,業內翹楚,但這些事,她說不問就不問,說不管就不管。每日隻和些太太們打打球健健身做做美容。她感覺挺好的。所以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女人,沒必要跟自己過不去。唯一和她交際圈子裡其他那些太太們不同的是,她會陪著老公來看看每季的書畫預展,而且,她是真的懂,看得出門道。當年老公顧老板就是送了她一幅王世襄母%e4%ba%b2金章的魚藻圖,讓她心中一動,當即決定嫁入顧家的。

雖然,她後來知道,這幅畫無非是老公買下另一幅山水大作時彆人搭送的。。。

可是她已很想得開,就當瞎貓撞個死耗子,歪打正著,也是緣分的一種吧。所以,不管外人怎麼看,她覺得自己現在的生活還是很幸福的。

雖然,老公比自己大很多,雖然,很多事。。。雖然,雖然。。。唉。但曆經鉛華的她,還需要什麼呢。

從小以來,程施珺都是幸運的,生長在大院,一路順風順水進入最好的幾所高校,而且聽了家人的話,不學文史,學的是當時最熱的經濟金融類。以至於後來,在那個她最不願回首的,二十年前初夏的那晚,她也是極其幸運的,因為她家裡提前知道了消息,把她鎖在家中。

多數人沒有這麼幸運了,包括她那時總愛去臨校串門,因為那邊有座漂亮的湖,她和三五談得來的好友常聚在一起在傍晚湖畔傾談到深夜,還有那個瘦瘦的,南方小城來的,曆史係的戴向軍,他總穿著一件的確良白襯衫。程施珺覺得他和自己身邊的高乾子弟哪怕城裡的男同學不同,戴向軍臉上總有那麼一點孩子似的純真。大家高談闊論的時候,他總是低著頭不語,抿著嘴%e5%94%87,夜色中,睫毛眨著。。。○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後來都沒了。

那一夜,那一頁,電光火石的出現,又乾淨利落的翻過去。幸運。。。是吧,家人是這樣看,%e4%ba%b2朋好友是這樣看,她自己也是這樣想。隻是偶爾在深夜會夢到那些往昔陪伴在自己左右的,和自己一樣年輕鮮活的同窗,那些麵孔和笑聲。。。。。。那無數的深夜,她從夢中驚醒,頹然的坐起來,看著涼風吹動窗簾,%e8%83%b8口隱隱的痛。很長一段時間她總是在夢中夢到他們,總是夢到那些紅的黃的黑的,支離破碎的場景。。。她不敢和任何人,包括自己最%e4%ba%b2近的父母和哥哥傾訴這些。她默默的擦乾淚水,默默的讓自己遺忘。

但是,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生命裡最重要的一部分,伴隨著這些同學的消逝,也無影無蹤了。

時光會帶走一切。身體的自我保護功能保護著她,漸漸的不再夢到這些。

程施珺是乖女兒,好學生,也是好員工,好主管。蓬勃的經濟浪潮中,她坐在明亮的現代化辦公室裡,泡上一杯大BOSS從W.Str帶回來的拉美咖啡豆衝出的醇厚香味的咖啡。。。看著剛剛看出規模的高架橋上的車流。。。她終於可以徹底的不被那些夢困擾了。

憑著極好的專業素養個人能力,還有不錯的背景,她很快就在當時還是新興的內地金融圈子裡如魚得水,後來經香港又外派駐加工作,一呆就是七年。結了婚又離婚,步步高升又最終辭職。。。三十六歲以前,她已經經曆了一個女人生命中的一輪。

然後休息了一年,嫁給了大自己二十歲的礦業大佬顧老板。

這種完全不同的生活她也過了近兩年了,居然比她想象的還那麼容易習慣,偶爾她在家裡豪華彆墅的後院喝著茶時會恍惚的覺得,此前那個工作狂的自己,真的存在過?

她很知足了,她明白,這就是生活。自己已經足夠幸運。

直到一次在預展上遇到那個年輕人。

那時候石茗正在給自己的老公講解一件瓷器,她挽著老公的手臂,看著這個高個子的,中發到肩的女孩,穿著公司統一的高齡薄衫,藏青色豎領西裝製服外套,扣子沒扣敞著懷,手插在兜裡。。。語氣又平又淡。一向敬瓷器而遠之的她,在她言語不多的講解下居然對這件明末清初的青花蓮子罐也產生了興趣。。。。。。這個高了自己矮胖老公大半頭的有些中性的女孩將手一讓,請他們看下一件。無意中兩人對視一眼,女孩對她一笑,她覺得心裡跳了一下,無意識的摸摸垂下的珍珠耳墜。。。。。。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她叫什麼。

過了不長的日子,程施珺又拿老公幾件書畫來送拍,正好又看見上次這個言語不多但講解字字入心的女孩正在看一件西瓜大小的青花瓷器。。。她站得不遠,靜靜看著,女孩看的時間不長也不短,反扣著口沿的長手指捏著這件冰涼的瓷器,目光看不出是專注還是隨意。。。聽不清她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