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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燈 七堇年 4412 字 2個月前

前的腳印掩埋,他們已經跟不上馬隊。沒有糧食和水,沒有路。隻有故鄉的身影依然飄搖在雪原儘頭。

阿爸阿媽從此就真的再也沒有回來。長眠在冰藍的蒼穹之下,潔白的雪山之上。

啞劇一般的闃靜。不再有馬兒淒厲的長嘶,不再有艱難腳步踩在雪地上的聲響。寂靜的雪山呈巨大斜麵,占據視野。往下是一片潔白的大地,往上是藍色的蒼穹以及依然安寧的日光。這般的寂靜,原來就是死亡。

卡桑,你的阿爸阿媽回到了祖先的大地。那裡草原像綠色的海,山花四季爛漫,牧歌如河流一般清澈潺潺,蒼穹像傳說中一樣湛藍。那裡的男人不再在戰爭中流血,那裡的女人分娩不再痛苦。月光不再寒冷,風雪不再肆虐。

卡桑,他們長眠在了未儘的路途上。爺爺這樣告訴她。聲音是那麼的平靜。

這遙遠的路途,需要卡桑日後獨自走過。卡桑不覺得悲傷。她知道,命運的無常。因我們禸體,隻是一朵自生自滅的蓮花。

幻覺一般的悲劇結束在未儘的旅途之上。因時間久遠,也就逐漸隱沒了表麵上的印記。阿爸阿媽去世之後,卡桑變成越來越沉默的孩子。她和爺爺生活在一起。老人怕這孩子寂寞,帶回來一條剛出世不久的藏獒,交給卡桑。

小獒已經有著軟軟的黑毛,暗紅色的瞳仁卻是寶石一般炯炯有神。它的身體蜷曲在卡桑的懷抱裡麵,像是最天真柔弱的嬰兒,喉嚨裡麵哼哼唧唧地發出乞食的渴望。它需要許多的食物來迅速成長,以勝任在這嚴苛的環境之下看護羊群的天職。爺爺告訴她,這小獒的母%e4%ba%b2是牧場上的英雄,咬死過兩頭豹子。它血統純正,高貴,長大之後一定會成為罕見的最英勇的神犬。爺爺給小獒取名字叫晉美。意思是“無畏”。因為老人相信它將是一個勇猛無畏的戰士。卡桑喜歡這個名字。她把那麼幼小的晉美抱在懷裡,小獒神氣活現地表現出旺盛精力,已經開始本能般地咬著卡桑的手指頭,儘管那尚未長好的%e4%b9%b3牙咬著她的手感覺像是有點用力的瘙癢。小獒出現之後,卡桑的生活出現轉機。她耐心的喂食,關注晉美的成長。它日新月異的迅速變化證明了爺爺的論斷。在四個月大的時候,晉美就已經擁有了遠比同齡藏獒要高大粗壯得多的骨架。一身純正的黑色長毛不沾一絲雜色,在風一般的奔跑中飛揚,如海浪一般波動,閃著金屬般的亮澤。眼睛如同兩滴火山熔漿一般炯炯有神,透著機敏忠誠的性格。

草原上的女人們不怎麼外出。放牧騎馬都是男人們的事情。於是平日裡,卡桑就讓晉美看守著牧群,她獨自在黑帳篷裡麵做糌粑,做血腸,像所有當地人那樣撿牛糞當柴燒,溫好酥油茶,等待爺爺回來。沒有天葬的時候,卡桑還會靜默地陪伴爺爺徹夜不眠地在帳篷裡麵誦經。

她居住的黑帳篷是爺爺%e4%ba%b2手用自家的犛牛皮縫製的。那是藏區牧民最常見的住所。阿爸阿媽年輕的時候就已經住在這裡了。清貧的家沒有瀝粉描金的漆繪,鎦金異彩的藏櫃,所有的家當隻是用幾隻碩大的羊皮袋子裝著,沿帳篷擺了一圈。既可以抵抗暴風又便於遷徙。帳篷中間幾隻古老的卡墊,精美繁複的花紋已經被時光所磨蝕,古樸陳舊。

卡桑在黑帳篷裡麵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因而父母去世之後,她越來越不喜歡外出。隻是每次從門簾的縫隙裡望見明媚的世界——白色的厚重雲朵沉甸甸地掉在牛背上,蒼穹湛藍,晉美那仿佛鷹隼飛翔一般的奔馳——她便會覺得生命很美好,亦很遙遠。

因為太年幼。對這世間有太多的未知。卡桑因此選擇旁觀,並不急於踏進。

3

爺爺猝然離開這個世界的那年,卡桑八歲。晉美低聲吠著,繞著他倉皇倒下的身體焦躁地轉圈。卡桑失聲哭泣。她感覺有巨大的恐懼哽咽在喉嚨裡麵。還沒有捏好的糌粑從手裡掉下來。黑帳篷裡清晰聽見溫酥油茶的文火在靜默燃燒的聲音。卡桑感覺仿佛重見月色下的茫茫雪原,素白的世界。寂靜如同死亡。

天葬師的死,令寨落裡麵所有人措手不及。前來吊唁的牧民們圍著帳篷觀望著,默不作聲。他們都是不擅長言語的人。臉上永遠是接近木然的平靜表情。尤其是這樣的時刻。後來寨落裡最富有的日朗走出人群,歎了一口氣對卡桑說,讓吉卜給你爺爺做天葬吧。

吉卜是日朗家的遠%e4%ba%b2。一個少言寡語的康巴漢子。來自囊謙草原。高大硬朗的身軀,麵孔的棱角刀砍斧削一般犀利。小而沉默的眼睛。臉膛上是紫紅的顏色。在家鄉也是一名熱加巴(送屍人,即天葬師),還聽說是一名醫術高明的遊醫,後來孤身一人來到這裡。

在人群包圍之下的卡桑,怯生生地望著這個男子。咬緊了嘴%e5%94%87。

吉卜轉身離開,從自己的帳篷裡找來了氆氌褐衫。按照他們的習俗,要給亡者%e8%84%b1光衣服,給他穿上氆氌,然後用繩子捆成胎兒在母腹中的蜷縮姿態,靜死者要將屍體停放在自家的帳篷裡三天,才能送上天葬台。吉卜對卡桑說,你走開。

卡桑膽怯地挪動腳步,閃到一邊。晉美跟在她的身後。吉卜走進黑帳篷。刷地拉上了厚厚的氈簾。

人群逐漸散去。吉卜再出來的時候,卡桑一個人站在帳篷外麵。吉卜局促地麵對著她,不知道言說什麼,於是看了她一眼便離去。擦肩而過時說,我今晚就在帳篷外麵守著。彆怕。

卡桑定定地站著,直到看見吉卜走遠。她顫唞著撩開門簾,看到捆成蜷縮姿態的爺爺的屍體,已經被裹在白色的氆氌下麵。安放在榻上。嬰兒一樣的姿態。卡桑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臉,她覺得自己不能夠呼吸。沉默地盤坐在離爺爺很遠的地方,感到渾身顫唞。

她保持這樣靜止的姿勢一直坐到日落。

她突然聽到晉美大聲狂吠,嚇得一抖。終於回過神,才站起來出去看個究竟。

是吉卜站在帳篷遠處,沉默地看著她。於是卡桑拽過晉美,拍它的頭,讓它安靜。晉美不依不撓地低聲吠著。卡桑警醒地看著這個與陌生人無異的男子。她蹲下來靠著晉美。不說話。

吉卜亦是無任何言語。待晉美安靜下來之後,便轉過身子,遠遠地在原地靠著羊圈的土牆席地而坐。

那是九月的夏末,天氣依然是劇烈的炎熱。她們穿著白襯衣藍裙子的校服,汗水從兩鬢滴落。女孩對她說,你好,我是葉藍。

卡桑側目,看到她的笑容。像是拉過的一道光線,明亮落拓。

她回答,你好,我叫卡桑。

你有一個特彆的名字,卡桑。你從哪裡來的?

卡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於是隻是轉過頭,不再說話。

她一直不太有朋友。這些,簡生辛和明白無故地看在眼裡。並非是她不善良或者不合

群,而是她身處漢族孩子居多的學校,不太有同學主動去接近。

葉藍不一樣。簡生關切地問及她在學校有沒有交到朋友的時候,卡桑對他說起了那個女孩兒。

葉藍是學校裡麵最富有和最漂亮的女生。單%e4%ba%b2家庭。自從剛進入初中起,就有她過去的小學同學在一些尖酸而厲害的女生中間散布關於她的流言,惡意中傷,言辭下流。誹謗幾乎全部都是出於對她富有和漂亮,過於引人注目的嫉妒。加之她向來性格潑辣不羈,我行我素,出言不遜,從來不屑於與那些誹謗者妥協,因此從小學起就莫名奇妙地被長期地孤立。可是不論怎麼形單影隻,由於那些鋪天蓋地的流言的關係,她的知名度從來都無人能敵。無論走到哪個角落,那個孤傲而美麗的女孩總會牽引大家或鄙或羨的目光。

葉藍曾經告訴她,卡桑,其實沒有人知道,不管我有過多少體麵的男朋友,其實我一

直都是一個人。因為沒有女生願意和我在一起,所以隻有男生會接近我。於是我的身邊,除了敵人,就是戀人。

或許要除開你。卡桑。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卡桑把葉藍的事情告訴父%e4%ba%b2母%e4%ba%b2,她說,學校裡,葉藍把我當作了好朋友,我們去哪

裡都在一起,我喜歡她。簡生笑起來,他問,卡桑,你為有這樣的朋友快樂嗎。她回答,快樂。他便撫摸卡桑的頭,說,那你就不要在意彆人的看法。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卡桑。+思+兔+網+

9

初三的時候,葉藍選擇出國。那個秋天,天氣深肅。

卡桑沒有去送彆。她勤奮地做題,聽課,沒完沒了地考試。每當伏案疾書,聽見有轟鳴的飛機劃過秋高氣爽的藍色天空之時,她便會忍不住抬起頭,望出窗外。

葉藍是否在上麵,透過舷窗,俯瞰逐漸隱沒在厚厚的雲層下麵的城市呢。

葉常有電話打過來,來自遙遠的倫敦。

畢業的夏天,卡桑順利考入重點高中。

她進了高中,也就沒有再遇到過像葉藍那樣的朋友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一切也再好不過。

間或地會收到葉藍的信和包裹。信是寫在厚重光滑的複古信箋上的簡單問候,中英文夾雜。更多時候寄來包裹,打開來裡麵有許多千奇百怪的物件。她曾經寄回來一大捆乾花,是薰衣草,紫色的小簇花朵保留著新鮮的色澤,特殊的香氣濃鬱地像地中海花田的燦爛陽光。卡桑把它們鄭重其事地插進一個玻璃花瓶,反複觀看,越來越覺得美。葉藍在英國留學的日子,除了不停地更換學校之外,還經常出境旅遊。卡桑回複的信,她不知為何總是收不到。於是索性她也不再寫。隻要心中是互相惦戀的,形式就並不重要。

無人知道卡桑離開高原之後,仍然從未放棄自己的母語。而且,不但會說,還學會了寫。那些圖畫一樣漂亮的藏文佛經,填補了她寂靜心境之中的全部空白。抄寫一段,默念那些文字,便會覺得回到了故鄉一樣,令人溫暖起來。這樣便有勇氣繼續行走在遠離故鄉的陌生世界。

到了很晚的時候,辛和如果看見房門下麵的縫隙仍然射出燈光,便會輕輕推門進去,給她遞一杯牛奶。辛和心疼她這樣勞累,總是勸她儘快休息。母%e4%ba%b2目光是真誠而關切的,卡桑會同樣溫和而耐心地回答,好的媽媽。你也早些睡吧。

她對自己說的話毫不敷衍。總是很聽話地立刻就去睡覺。這一年,她已經十八歲。

第五章

秋天把舊葉子揉掉了,你要聽新故事嗎。靜靜的河水睜著眼睛,笑著說:總有回家的人,總有離岸的船

——簡楨《浮舟》

1

卡桑上了大學。出落成格外高挑頎長的年輕女子。真正的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