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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人晚餐 魯敏 4135 字 2個月前

寡淡,曉白、曉藍在餐桌上做作業,頭頂的日光燈發出蒼蠅般的“嗡嗡”聲,沙發上的媽媽卻有點不安定了,她站起身來回地走、東摸西摸。曉白撓著脖子瞧她,姐姐曉藍也咬著筆杆子看她。她掩飾地用手做出撥打空算盤珠的樣子——她是烷基苯廠二分廠財務室的會計。

……繼續做作業,媽媽又替他們一人倒了杯水。最終,她直接攤牌,眉頭緊皺,像是不情願地:“我,過去一下。明早我回來做早飯。曉白聽姐姐的話。”

曉白不抬頭,像急著趕作業;姐姐站起來,相當體貼:“路上慢點兒。”

等媽媽拍上門,曉白馬上丟下筆,站起來,像一匹矮而肥的小馬一樣溜達起來,房間不大,被他踱來踱去占得滿滿的,他如同哲人那樣憂心著,思考著一些不具體的困惑。

姐姐把剛才裝出來的禮貌給扔了,不耐煩地衝曉白直嚷:“走來走去煩不煩?影響我背單詞!作業完了就洗洗睡!”

關於媽媽或是“那邊”,他們姐弟兩個並無交談,但曉白相信,姐姐應當跟他一樣——他們其實不介意媽媽有了“那邊”,或是她的定期前往,這並沒有什麼,她這種情況,用曉白無意聽到的鄰居們的話來說,“在外麵有人”也是可以的。

問題在於:不對勁。

第一,那個丁某,全名叫做丁伯剛的,實在太……叫人怎麼說呢!禿頂,酒糟鼻,搓著手的寒磣樣,帶鐵鏽味的藏青工作服,眼神躲躲閃閃……廠區這麼大,這麼多男人,就是閉了眼,也不見得能撞上這樣兒的一個來!以貌取人這是不對的,但這跟他們原來的爸爸,差彆實在太大!爸爸的俄語說得跟外國人一樣。爸爸穿米色風衣。爸爸每天晚上擦他的皮鞋。媽媽這是怎麼回事?

隨之而來的第二個疑問,則令人更加不快:對於跟丁伯伯的關係,媽媽雖然是投身進去了,但她從不開誠布公,避免向任何外人提起,她天真地對此保密,似乎所有的鄰居、同事、熟人們都比她本人還要天真,似乎整個廠區大家庭的諸多成員們尤其是女性成員們都是瞎子、聾子與啞巴。

這令曉白羞恥,也很不踏實。媽媽的隻字不提,蘊涵著這樣一種可能性:她隨時會全盤否定她與“那邊”的關係,像個不可捉摸的賭徒,翻臉就不玩了。

唉,總感到生活是搖搖晃晃的,不踏實。

六人晚餐 4(1)

媽媽的去“那邊”,通常固定在星期三——曉藍通宵翻讀時能夠明顯地看出,曉白的練習簿,每到這一天,就記得很不好。他常常索性就不寫字,隻畫一些隨心而至的圖案,細密的%e8%8c%8e脈、狂亂的荊棘,把那破爛的舊本子戳得滿是印子。

為何是星期三,說來也簡單。那邊的珍珍姐今年剛考進個中技,住校;成功哥高考卻不成功,目前待業在家——不知報了個什麼學習班,每個星期三他去城裡上夜課,因趕不上最後一班車,他借住在城裡同學家。這樣,星期三的“那邊”,是小鳥兒們都不在,隻有大鳥的“空巢”。換句話說,媽媽的在“那邊”過夜——對那邊的兩個孩子而言,是假裝並無此事的地下狀態。

了解到這一情況,曉白先是鬆了一口氣,接著卻感到氣惱:想想看,成功哥哥會因此多麼瞧不起啊!他本巴望著建立一種坦蕩、可靠的兄弟關係,富有義氣和豪情的,同時,作為一個大家庭,其氣氛應當是莊重、自然的……他們為什麼要偷偷摸摸地弄個惡心的星期三!真像刻在臉上的字啊。

好好的星期三,就這麼地給毀了,周而複始,每周都要撞到一次,從不頭破血流,卻令人渾身疼痛。他惦記這個日子,他假裝世上根本沒這個日子,還假裝他沒有媽媽,假裝他不是媽媽的兒子,假裝這一切都可以從馬桶裡給衝洗得無影無蹤。

軟塌塌的舊練習簿上,有那麼一個星期三,是兩扇被塗得烏黑烏黑的窗戶,中間卻伸出一隻手。黑色的背景下,那白色的手駭人地張開著,向前伸著,直逼到眼前——這裡麵,有一隻“手”的故事。

須得簡單說明他們房子的地理。曉白永遠都不會忘記的那套小房子,位於烷基苯廠職工宿舍樓最邊上,緊臨著一條窄巷。他們住一樓,窗戶正對著小巷。曉藍的床在窗戶下麵,曉白與媽媽合住的另一張大床則挨著內牆——若曉白的爸爸再晚去世個一年半載,若他爸爸是個善於運籌和巴結的人,他們大約有可能從房產科調換到另一套稍大些的房子。當然這種假設毫無意義,生活是嚴厲的,是筆直向前的箭,它蔑視一切的假設。

順便介紹一下姐姐曉藍。少女時期的曉藍,曉白承認,她好看。這是烷基苯廠宿舍區公認的,就像他是公認的胖孩子一樣。其實,十五六歲的年紀上,好看的小姑娘多的是,可曉白聽人談論過姐姐,大概的意思是:曉藍之所以令人過目難忘,主要的奧秘在於她的神情,非常堅決、非常之有主見——任何人看了都會有想法,而那想法就是:完全沒了想法。

這效果有點怪吧,但沒錯,她就是有點怪的人。她最討厭彆人誇她好看,似乎這就在暗示她是繡花枕頭;她故意不講究穿衣服,媽媽嫌瘦的她穿,鄰居們送來的她也穿,如何的舊、過時都不管。但成績倒真不錯,有種大象式的耐心和野心,常捧世界名著啃或是捧著英語字典挨個兒背單詞,好像將來要做了不起的大事情。

總之,從表麵上看,她是一個詞:正確性。並且會讓人聯想到“優秀”、“純潔”、“努力”等一係列的好詞兒,但這些詞兒,隻要與廠區這個破爛背景搭在一塊兒,就有點滑稽了!她以為她是誰,真還“出淤泥而不染”、真能“扼住命運的咽喉”嗎?唉!所以她這個正確性,不是自然的,而是出於不認命——她眼睛深處,或是頭發末梢,或是衣服下擺裡,總有些格格不入的東西,針尖似的閃動,看了簡直讓曉白有點害怕。

六人晚餐 4(2)

回到那個酷夏的星期三晚上,曉白先睡去,曉藍還在看書,窗戶未關、窗簾未拉——曉白後來想到,姐姐也真是書呆子啊,略有常識的人都知道,內亮而外黑,若有不軌之人,是很容易發現這家裡,隻一個癡肥的男孩與他俊俏的姐姐……曉藍到很遲才睡,她放鬆地挨著窗戶躺下,並為偶爾吹來的涼風而感到愜意,很快,在功課裡折騰了一晚的她帶著成就感睡熟過去。

……已經睡了一小覺的曉白突然醒了,像有人把他給掐醒似的,他一動不動地側身躺著,黑暗中張開眼往前方凝視。他正對著曉藍的床,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一隻黝黑粗大的手正從窗戶外伸進來,試探性、尋找性地摸索著。那隻手十分耐心,動一動,再停一停,像探路的人在判斷方向。緩慢的尋找中,那手掠過曉藍的肩膀,一拐彎到了曉藍的%e8%83%b8脯前,這裡,他滿意地停下,小心地動作……曉白張開嘴,他確信他在大聲呼叫,可奇怪,竟沒有聲音!

曉藍一動不動,像是睡死在那裡。好一大會兒,她哼了一聲,從側身變做平躺了,小衣服的紐扣現在已完全散開,%e8%83%b8部敞露。那隻手張得更大了,快活而仔細地玩弄著,甚至,手後麵的頭臉與上半身也忘情地聳肩往前探著,黑糊糊的剪影眼看著越來越大……曉白想要坐起來,想奔下床去,想推開那隻手、推開那個人,可四肢卻像夢魘了似的被緊緊縛住,動彈不得……現在,那隻手得意洋洋地往下走了,靈巧地翻開曉藍內褲的上沿,往下褪著,匍匐著往裡鑽……

“啊——啊!哥哥!哥哥!”曉白終於尖銳地哭叫出來,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叫喊出一個“哥哥”來,同時他把自己儘可能縮小了,以手抱頭,雙眼緊閉,兩隻腳在空中無助地亂蹬,活像個巨大的初生嬰兒。

曉藍這下子被驚醒了,她猛地坐起,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直衝到曉白的床邊:“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

她壓根兒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衣衫不整、肢體半露,她全然不知她身上剛剛發生了什麼。▃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曉白用手指著她,又指著窗戶。“手!手!”像剛剛學會說話的孩子,隻會這一個單字。當然,那隻手早已消失,窗戶敞開著,木格格的線條在黯然中保持著不諳世事的體麵。

曉藍意識到了,她的身體從睡夢中複蘇過來。她低頭看看自己,先是用兩手捂起敞開的%e8%83%b8衣,接著又迅速移到下麵,拉好內褲,然後左手捂住%e8%83%b8,右手攥著短褲,拚命晃起腦袋,背朝著窗戶在狹小的房間來回跑動、衝突著,像隻被注射了致命劑的小白鼠,徒勞地想要找個什麼隱蔽的角落去蹲下,把自己給活埋起來。

這一夜的下半截,曉白和曉藍都沒睡。

他們想出了許多好辦法。不用說,窗戶是關上了,還彆上了暗銷,窗簾也拉上了,並用針線在下邊角粗粗地縫死了,窗簾裡麵,他們還用板凳、曬衣撐、臉盆、空文具盒、燒水壺等架空著,做成了一個虛張聲勢但十分巧妙的機關,任何一個人,隻要從外麵推動窗戶,這一切就會稀裡嘩啦掉下並發出巨大聲音。

但他們還是沒法睡,他們一起坐在媽媽與曉白那張大床的床沿上,看電影一般,緊緊盯著對麵的窗簾,他們準備了充分的恐懼,活像在期待著那隻手能夠再次出現。

約莫淩晨五點,媽媽回來了。她總是在這個時候回來,在鄰居們醒來之前回來,像是個老練的小偷,她輕手輕腳支好自行車,沒有聲息地開門,摸著黑燒水,準備早飯。等天色大亮,她才帶著一手肥皂味兒捏捏曉白的鼻子:起床了!今天吃蛋炒飯!每天這個時候,曉白是最高興的,他在睜眼前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無聲地說:媽媽很乾淨,很香,她很愉快。羞恥的星期三已經過去了!

六人晚餐 4(3)

但這個清晨,當媽媽影子一樣地輕手推開臥室門,猝不及防、如汙水潑來,她看到那個被“裝置”過的窗戶,以及窗戶對麵,床上一對烏青眼睛、呆坐不動的兒女。整個房間幽暗悶熱,充斥著孩子們身體的汗酸味。

曉白和姐姐從膠著中活轉過來了。他們迎上去,曉藍儘量禮貌地瞪著媽媽;曉白一反他平素的訥言,故事大王一般,急急忙忙追述昨夜的一切,“怕怕”、“手手”、“摸摸”、“黑黑”、“姐姐跑跑”、“心裡跳跳”,他古怪地使用了幼稚的兒童化疊詞,這更為放大了某種驚悚色彩……聽聽,多麼危險的一幕,由於媽媽的去“那邊”睡覺,這裡差點發生一樁後果不堪設想的醜聞!

效果卻不好,媽媽審視地盯著喋喋不休的他,露出思索著的表情,一邊試圖拉過有些發抖的姐姐,後者猛地往後一退,抹掉一滴正要滾出來的淚,毫不領情地走開刷牙去了。

媽媽沉默了,兩隻手垂下來,曉白勤勉地仍想繼續補充,媽媽卻失神地盯他一眼:“除了長肉,你也該長點心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