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老道士清了清嗓子,看著蓬頭垢麵的小乞丐再問,“你爹叫餘大瘋,你娘叫母老虎,那你叫什麼?”
小乞丐抬起頭,微翹的眼眸清澈見底。
“餘秭歸,我叫餘秭歸。”
“好,從今日起餘秭歸便是我王叔仁的座下弟子,排行十二。”
“師弟師弟。”
“十一師兄。”
“師弟師弟。”
“什麼事?”
“師弟師弟。”
“……”
半個時辰過去,她洗淨身子,穿好道袍,推門出去。
“師弟師弟。”“鸚鵡”還在。
撩過發帶,她邊走邊綁。
“師弟師弟,我終於有師弟了呢。”圓臉小十一興奮地跟在她身後。
“哇,師弟師弟,你比山下的小紅還漂亮。”
“師弟師弟,你長得比我還高呢。”
“師弟師弟,雖然你比我大兩歲,可你還是我的師弟哦。”
穿過破舊的走廊,她拿起笤帚開始清掃練功場。
“師弟師弟,做師哥的怎麼能讓師弟一個人打掃呢,一起吧。”
“師弟師弟,你姓餘,和那個大英雄同姓呢。”
小手一滯,掃地聲漸輕。
“大英雄?”她問。
“師弟,你同我說話了呢!”十一興奮地熱淚盈眶。
“那個大英雄也姓餘麼?”她問得隨意,手指卻深深扣緊。
“嗯嗯,這次師傅帶我們下山就是為了看那個大英雄哦。”
“那怎麼又回來了?”
“哎,才走到一半就聽說那個大英雄死了。”
“真的…死了?”路上雖聽人說起,可她始終不相信。
“肯定是死了。”十一重重點頭,生怕師弟懷疑,“同路回來的徐大俠當時就在虎跳崖,四大門派、百來個掌門、上千江湖人,%e4%ba%b2眼看到大英雄和大魔頭同歸於儘的。”
“四大門派、百來個掌門、上千江湖人麼。”她輕輕地掃著地,喃喃著。
“那個大英雄還有個魔教老婆呢。”
“哦?”她淡淡應著。
“聽說那個魔女長得像觀音,眉心一點紅痣,溫柔美麗的不得了。可惜也死了,要不然我們就可以看到觀音長什麼樣了。”
冬陽淺淺流照,如一杯薄酒,熏熱了記憶。充耳不聞十一的聒噪,她細細想著,想得那麼仔細,像要窮儘全身的力氣。
不是的,不是爹,她的爹是個見勢不好就逃跑的識時務者。也不是娘,她的娘一點也不溫柔,是個力大無窮的母老虎。
不是的,一定不是,因為她記得娘離家前的話語……
“乖女,你姨娘病了,娘要去看看她。”
姨娘?原來她還有個姨娘啊。
“你要乖乖在家,過幾天娘就回來。”
不要,不要,過幾天阿歸就長大了,到時候娘認不得阿歸怎麼辦?
“傻孩子,就算十年不見娘照樣能一眼認出你。”
真的麼?
“那當然,因為阿歸是娘的乖女,娘是用心在看你啊。”
嗯!
當時她重重點頭,卻不知是離彆時候,更不知會有這樣一個十年之後。
她微微掀眼,隻見暗色的帷幔擋住了燭光,隱隱幾個人影近在床邊。
“這位姑娘……”
明明說一眼就能認出,如今卻這般生分。在這人眼裡,她隻是一位姑娘,一位不知名的姑娘。
思及此,她難以抑製地輕顫。
“秭歸負著在下走了幾天,已是累極。”語聲輕緩,如清風一般。此時,這聲音的主人正坐在床緣上,一隻手伸進被子裡,牢牢地扣住她的手腕。
上官意,上官子愚。
“秭歸?阿歸?”女聲喃喃著,每一咬字都讓她心跳加快,“聽起來和我們家阿徽的名字可真像。”
阿徽麼?原來剛才這人叫的不是阿歸啊。
失意湧上心田,甜腥在喉頭蔓延。
“方才聽公子提起姑娘姓餘,不知是哪個字?”
“這個恐怕要問她自己了。”帷幔輕掀,“你說呢,秭歸。”
燭光微暖,一雙俊目靜靜看來,似有幾分深意。手腕被扣得有些緊,讓她忘了顫唞,也忘了去看旁人。
“自然是到往之‘於’。”她嗓子有些啞。
“於子歸,於子歸。”
女子輕聲回味,聽得她心頭微緊,不由期盼著。
“為姑娘取名的人真是雅士。”
她心跳一沉,眯眼看去:“雅士麼?”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姑娘的名字應是取義於此吧。”
女子笑意淺淺,眉心一點觀音痣,分明是那個人,卻又和記憶中的倩影無法重疊。
原來如此,是她心浮氣躁了。
“夫人好聰敏。”她微微一哂,“今日之事多謝夫人。”
隨之手腕輕轉,%e8%84%b1離了他的抓握,眼波淺回,如雨後空山般清明。
“也多謝子愚。”
…………
風雲百裡碧,晚照長留君。
早聽說江南道的長留山綿延百裡,綠遍千原,如今看來果然是名不虛傳。
餘秭歸依著車窗,回望蜿蜒綿遠的山路。
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五日她落崖獲救、巧遇故人,此番遭遇恰是應了這句話,可這種幸運她偏偏是不信的。
“姐姐姐姐。”
正在叫她的是阿徽,湛藍的瞳眸,偏黃的卷發,一看便知是胡漢混血。自她醒後,這孩子便成了她的尾巴,那般討好的叫著,讓她不禁懷疑是十一師兄附體。
“姐姐姐姐,陪我玩兒吧。”藍瞳一眨一眨,像能擠出水來。
“好啊,玩什麼?”她來了興致。
“玩‘打馬兒’吧。”
阿徽繞過正在午睡的娘%e4%ba%b2,從箱子裡取出棋盒。擺著棋子,小丫頭隨口問道:“姐姐玩得好麼?”
“我總輸的。”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怎麼會?聽說中原姑娘打小就會玩這個呢。”阿徽說著,笑笑打量著她,見她沒有接話的意思,眨眼道,“我姐姐玩得就很好。”
“哦。”餘秭歸敷衍地應了聲,皺眉看向棋盤,猶豫了半天方才落子,“該你了。”她抬眼看向對麵。
車馬徐行,樹影斑駁,小小女孩坐在明暗交界處,一雙藍瞳又似清水又似深淵,讓人一眼瞧不透。
“姐姐這一步想了好久。”阿徽忽而嗔道,哪還有半點老成。
“對不住,對不住,我儘量快點就是。哎哎,你這就下了?跳青馬兒……”她拈著棋子,低頭想著。
“走官道不行不行……躍高山?說不定會失足,嘖……” 自顧自喃喃,她知道阿徽在看她。
“姐姐姐姐。”
“嗯。”她隨口應著,又自言自語,“下平川吧,嗯隻有平川妥當。”
“我們賭棋吧。”
“嗯。”須臾,“什麼?”她猛抬頭。
“姐姐已經答應我了哦。”小丫頭氣定神閒地再落一子,正中咽喉,“這盤我們賭棋,輸的人就要告訴對方一個秘密。”
“秘密?可秘密說出來就不是秘密了。”
“姐姐放心,阿徽定守口如瓶。”
“小丫頭挺自信啊,好,今天我就豁出去了!”她卷起衣袖,氣勢十足地落下一子。
即便氣勢再足,她還是輸了。不僅輸了,還是完敗。
“怎麼會…怎麼會…”她抱著腦袋,很不甘心地看著棋盤。
“願賭服輸,姐姐的秘密是?”女娃笑眯眯,勾頭靠向她。
正了正身,她看向窗外。
“姐姐?”
她一臉嚴肅,嘴巴張了又合。
“姐姐想賴皮?”
長舒一口氣,她像是下定決心,垂首輕道:“其實……” 思 兔 文 檔 共 享 與 線 上 閱 讀
小手緊緊攫住她的衣袖,將她的身子拉近了些。
“其實我不叫餘秭歸。”她好容易憋出一句話。
藍瞳緊緊盯著她,小丫頭壓抑著興奮:“那叫什麼?”
“餘……”
“什麼?”阿徽傾身靠近,耳朵幾乎貼到她的%e5%94%87上,這才聽清。
“餘牛首。”
不可置信一般,小丫頭僵住。好一會兒,才來了一句:“咳咳,姐姐的本名還真……特彆。”
聞言,餘秭歸肩膀一抖一抖,痛不欲生地抱頭趴下。
“姐姐彆難過,於子歸不是好聽很多麼。”
嗚嗚嗚,說什麼也沒用,這是揮之不去的童年陰影啊。
“是阿徽不對,戳到了姐姐的痛處。這樣,我也說個秘密,權當給姐姐的補償。”
“秘密?”她倏地爬起身,擦了擦眼角的淚痕,“什麼秘密?”
“其實阿徽有個姐姐。”
“你耍我。”嘴一癟,她繼續哭去。
“真的是秘密,阿徽沒騙你。”
受傷了,自尊心嚴重受傷。
“真的真的,我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姐姐。”怕她不信,小丫頭連珠炮似的說道,“十年前我爹來中原走商,意外遇見了我娘。當時我娘受了重傷,養了好久才醒,醒過來後卻失憶了。”
“失憶?”她止住哭,哽咽道。
“嗯,什麼都忘了,卻唯獨記著有一個女兒。”
眼底淚光猶在,她抬起頭。
“因為太想念,娘便給我取了和姐姐一樣的小名。阿徽,阿徽。”女娃兀自歎著,“在娘心中,我怕是永遠不及姐姐。”
“還真是一個不能言傳的秘密呢。” 餘秭歸輕喟。
馬車顛簸,榻上的美人一直睡不安穩。車廂每一起伏,這人的眉心便微微攏起,如畫著同心圓的漣漪,皺褶了一方寧靜,以及她的心。
是十年一夢終將圓?還是惡風又起碎浮萍?
她靜靜地坐著,手指輕撫著膝上女娃的一頭絨發。
當年自己可曾像阿徽一樣暗自飲泣?
記不得了,也不想記。
目光一寸一寸淌過榻上美人的容顏,平靜卻又不平靜。
若說昨夜她是一時衝動失了方寸,那今日她可是看得仔仔細細。這人並沒易容,時間經曆又恰能對上。
如今她能不能…還能不能相信?
端著這顆心,惴惴不安卻又滿懷希望地想著,想到%e8%83%b8口隱隱泛痛,她嘴角卻微微上揚。
“阿…”
本是含混不清的囈語,她卻聽得如此清晰。
這人夢裡想的,嘴裡念的,不論哪一個都是她,都是她麼?都是她吧。
心口充溢著久違的暖意,餘秭歸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娃,將人放在榻上。
她一瞬不瞬地凝著,卻不敢靠近,生怕這夢一碰就碎了。
阿歸,阿徽。
阿徽,阿歸。
心心念念,念念年年,舊夢真可一圓?
正想著,車廂猛地一顫,榻上兩人被震得身動,睡在外側的女娃驚叫一聲滾落在地。
不是她不及救,而是不願救。
隻因那一刻餘秭歸分明看到,驚醒的美人下意識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