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暌違 兜兜麽 4553 字 6個月前

,一口咽下。

她陪著他,直到生命最後一刻,茫茫然聽見,他不住地叨念,“青青,我愛你……青青……”

歲月枯榮,紅顏不再。

永康四年,隆凈寺的桃花開得熱鬧。漫天漫地的粉嫩鮮紅,如同豆蔻年華時嬌羞少女,那一簇緋紅輕笑。

隆凈寺後院,一棵千瓣桃花下,一名粗陋漢子忙著挖土刨坑,忙活了好半天,才直起腰擦了擦汗,將鐵楸扔到一旁,嘴裏罵罵咧咧,打開腳邊揉得皺巴巴的包袱,將裏頭帶著的男人衣裳、物件,一一扔了進去,再掩土埋好。

那漢子擡起頭來,露出一張黝黑粗獷的臉孔,他又踏上前去,將那坑洞踩實了,細聽去,他操著濃重的山西口音,念叨著:“趙四揚哎,老子跑了一千多裏就為挖個坑把你埋了,這夠意思了吧!”

桃花禁不起樹下震動,簌簌落下來,便又被他踩進土裏,裝飾了眼前簡陋墓%e7%a9%b4。

他心底是不大喜歡趙四揚這人,神神秘秘,明明是個殘廢,卻還跛著腿上戰場。

記得最清楚的是年末,冰雪蔽天的夜裏,一窩子男人圍著篝火,拉拉雜雜,自然扯到女人,個個牛皮哄哄,突然有人問,那些個情情愛愛究竟是什麽?一圈人輪下來,除了扯淡還是扯淡,終於到了趙四揚,他平日裏不大愛說話,此時卻開了口,仰頭看著裹屍布似的漆黑夜空,笑笑說:“愛情啊,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地震。”

地震……

那一年轟然倒塌的地宮。

那一年他受過的傷,他折斷的手臂。

那一年她說過的話,她隱忍的痛苦。

那一年,哪一年成為記憶中永遠清晰明亮的畫麵,照亮蒼茫歲月中枯槁頹敗的一生。

他不愛搭理趙四揚,卻一直記得他那時的笑容。

遙遠的,幹凈的,一如某年某月某日,他在家鄉遇見過的星空。

他擦了手,扛上鐵楸下山去。

永康五年……

永康六年……

永康七年……

桃花開了又謝,不知疲倦的花。

【卷四:隻恐夜深花睡去】

☆、團扇

昨夜淅淅瀝瀝一場雨,點點打得荷葉團團響。曲調兒婉轉又娉婷,似十三四采蓮女光著小腳丫踏水麵,唇上靡靡蓮花香,一段兒越人歌纏纏繞繞訴人聽,起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落一句,心悅君兮君不知。如此這般哀哀戚戚,千回百轉,萬種情思,都係君心。罷了垂首微微嘆,淚眼問花,一曲%e5%90%9f至天欲曉,歸去。

這般辰光,雨後新朝日,碧藍天穹亮得泛光,透凈似一麵鏡。照碧空之下,鳥雀兒飛,蝴蝶兒落,風輕風微風卷殘紅,滿地繁華,盡。

可憐盛夏裏,那一池荷花灼爍滿庭芳,眼前卻是已是慘淡韶光,萎頓一幕枯荷雕敗色,墨綠荷葉片片老,一朵露珠兒也撐不住,晃悠悠落塘中——叮咚。唯剩一抹南山霧,水煙空。

程皓然官服未換,流星大步跨進院中,背脊剛直,凜凜風姿穩健,乍見麵便知是富貴人家富貴人,自由一派天資,氣韻非凡。

那濃黑的眉刀劍般淩厲,眉心緊鎖,問回廊中垂首站立的年少小廝,“公主幾時來的?”

小廝壓低了聲音,答:“回將軍,公主殿下天亮便到了,隻叫奴才們走遠些,這已是兩個時辰過去了。”

廊下離她坐處小亭五六十步遠,隻遠遠瞧見她單薄如紙的影,青綠色衫子,白紗裙,三千青絲紛紛擾,一根碧玉簪,鬆鬆挽一個芙蓉髻,慵懶姿態由人去。耳邊散落絲絲發,寥寥隨清風飛轉,漂遊。身前即是蕭蕭瑟瑟一池濃秋意,青蕪紅蓼皆是慘淡光景,襯得那人入畫中,煙雲縹緲,紫霧香濃,匆匆一瞥,便心傷情怯,難忍,意難忘。應知花落如人,生死自有時,推手,隨它去。

他確是不忍心打攪,美人憑欄,怎不叫人心動。但卻又是慘淡愁雲墜心間,非去%e5%90%9f詩作對讚美人好才情,而是帶噩耗前去,徒惹她添心傷。怎忍得,親手碾碎她旖旎春夢,落地成齏粉,血枯血澀。

最終還是要提步上前去,愈近,愈覺這背影淒苦,隻怕知道了,點一點頭,退三步,淚眼朦朧,惶惶然說不信,不信情郎命歸西,提裙跳下荷塘去,黃泉路上,閻王殿裏,去討公道。性命是無憂,但這堂堂延福公主在他別院裏鬧上這麽一出,也是難交代的。

更何況,她是誰?這珠玉萬金的身份。皇帝爺的心頭肉,少一根頭發,他都難交差。

行至小亭中,程皓然躬身行禮,道一聲:“臣下見過延福公主。”雖是盡力壓低了聲線,卻仍是突兀,似洪鐘高處響,震碎一地琉璃心肝。

她適才緩緩起身來,那白裙兒落地,隨她身姿在地麵上浮動,原來那白裙最下頭還染了細細一圈桃花明艷色,紅紅開在雪色原野間,早早開,早早落。繡鞋上白蓮花朵朵怒放,接著裙上桃紅春色,隱約間,似有暗香浮動,沁鼻香。

耳中一對珠光圓潤的彎月墜子,勾著耳垂上一小塊福氣團,微顫,猶似風動,不停歇。聽她聲音平息,應對說:“又來府上叨擾,程將軍莫怪。實在是心心念念這一池菡萏,想在入秋前再看最後一眼。”

程皓然負手立於亭中,一襲官袍分毫不亂,麵上輪廓剛硬爽利,眉目間英姿勃勃,一見便知是戎馬戰將,當世英豪,萬千人骸骨中沖殺,自有一番豪壯氣度,虎步龍行,英英玉立。

他亦不再作恭維之聲,徑直說:“公主,趙四揚上月初在大同戰死,屍骨無存。”

是了,三個月前,蒙古人南下又來搶殺,山西全線開戰。聖上日理萬機,百忙之餘卻禦筆欽點,令趙四揚為百夫長,拖著一條殘腿上前線去。去做蒙古人鐵蹄下踏爛的一團血肉,和著夏末黑沈沈的泥土,死了也無處葬,還要說,青山處處埋忠骨。

世人說紅顏禍水,倒是不錯。

全賴她貪戀那一時歡愉,好不容易得一人,不計勝負地愛她,容她,寵她,她便昏了頭,蒙了心智,昏聵著飛蛾撲火似的追隨去。卻不知最後害他性命,如一隻不知天高地厚的妖,戀上人間溫柔色,卻是不知不覺吸光愛人精氣,死於她手。

醒時夢已深,那痛楚深邃,似一塘白荷瞬間枯敗,沈沈如死,卻又是生不如死。

碧水青山,處處凝魂,朱顏對鏡,全是傷。

裊裊涼風起,吹皺了一池秋涼,吹卷了她晨霧般輕薄的裙角。那風來,那霧散。他越發將她麵容瞧得清晰。她隻留給他纖薄側影,悄然浮動的風輕%e5%90%bb眼角,皎皎明月一般無暇麵龐。猶見她身子一顫,咬唇,唇色蒼白得發紫。

程皓然皺了眉,眉心一刀一刀深切,似為早謝荷花鐫刻。

“人生百歲,離別易,會逢難。”未逢淚盈盈,隻望見她轉過臉來,略略勾了唇角,淺淺笑,一二縷青絲拂過麵頰,便又垂了首,伸手來,將碎發撥到耳後,未見她哭,未聞她泣,那芙蓉麵上悲泣之色都無,不過%e5%90%9f一句詞,感嘆相逢苦短,如此而已。當真是鐵石心腸,虧得趙四揚為她生生死死心甘情願。

卻還是要禮貌恭敬,道一句,“公主節哀。”

“將軍費心了。”青青扶著石桌坐下,似乎全身力氣都耗盡,長長舒一口氣,恍然間白日下起了黃粱夢,趙四揚站在荷塘邊,隔曖曖煙雲,朝她微微笑,說沈沈愛意,說繾綣情誼,說天長日久,說來生再會,來生再會。

青青捏緊了手中小團扇,倚在桌邊,撐著額,不可抑止地笑起來,笑聲中透出徹骨的涼,寒森森更勝秋霜,一層結一層,一層覆著一層,冰淩子緊緊貼著心,透涼透涼。

她笑得他心中發寒,不禁上前探,瞥見她睫毛上凝了朝露,短短一瞬,卻又不見蹤影。似乎從未出現過。

他無可相慰,隻得再說一遍,“請公主節哀。”

青青卻是站起了身,望那碧空如洗,荷花如死,嗤笑,滿滿是恨,“分明交代好,且等等,定要天長地久。嗬——說一句天長地久比死容易,人都死了,我還去找誰兌現我的天長地久?”那小團扇遮了半張臉,隻餘一雙眼,寒星般深邃烏黑,真真切切映出他此刻容顏——驚詫。“上一句天長地久有時盡,下一句就要接此恨綿綿無絕期。誰理?沒這個閑心。任他去。”

扇麵上繪著黃鸝翠柳,一隻雪球似的小狗兒柳樹下嬉鬧,熱鬧得緊。紫竹扇柄上素白的指頭捏著,蔥尖似的嫩。扇墜是紅絲絳,裊裊婷婷如女兒腰,風中擺蕩。忽而她撤了小團扇,菱花唇展露眼前,稍薄,含諷,道是無情卻似有情,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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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後卻是濃的化不開的悲痛,生生影藏在暗影之中,不與人說一字。

程皓然正想開口,或是邀她來年賞花,或是勸她逝者已矣,哀痛傷身。恰是萍兒已然急急忙忙跑過來,對他行了禮,便對青青道:“殿下,宮裏來人了,請您即刻入宮去。”

團扇轉一個圈,劃過他眼前。

青青已站起身來,稍稍理一理發鬢,便又是一派從容氣度。方才不過幻影,去時無蹤無跡,片刻就要忘記,她隱忍的悲戚與淚光。

他見她笑,粉麵含春。

娉婷福一個身,“這些日子匆忙來去,叨擾之處,還請將軍見諒。”

程皓然便回禮,“公主言重了。”

青青小退幾步,做謝,“今後將軍不必為我留門,從此後,是再不會來了。”

程皓然默應,見她手中小團扇漸漸遠了,原來是人已遠,那煙雲般淒惘的影,漸漸,又隨風去了。那趙四揚,她來也是為他,去也是為他。雙雙情深不易,卻無程皓然許多事。

荷塘中冷香凝綠,愁雲慘淡,一池蕭索秋意,便是她離別後的光景,恁地淒涼。

交錯的痕跡,來了又去。

驀地聽他低聲%e5%90%9f哦,“手中白團扇,凈如秋團月。清風任動生,嬌香承意發。”

堪堪一把小團扇,惹那秋水橫波,心微涼。

☆、絕殺

箜篌別後誰能鼓,腸斷天涯。

此間生死離別,苦中苦,早已不是天涯海角難相聚,而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這酸楚傾瀉來,蝕了心,一口一口,白蟻似的蛀空了血肉。

空留一副白嫩好皮囊,俗世紅塵中漂泊。

一輛翠幄清油車,簪公主府徽記,馬蹄匆匆往京都輝光殿宇去。

青青靜靜坐在車內,煞白的一張臉,卻是木然,疼痛已教人沒了觸感。空落落一顆心,血脈盡斷。

猶聽她吩咐萍兒說:“回頭備一份禮,照上回四駙馬升遷左都禦史的規格,三日內送去程將軍府,敬謝他連日照拂。再呈二百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