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暌違 兜兜麽 4544 字 6個月前

香一麵撫琴,一麵笑語盈盈,“公主何不聽完這一曲呢?”

青青已步入亭中,徑直拾起八角石桌上捧果子的蓮花青釉碟,“碰”一聲砸在那落霞式梅花斷七弦琴上,茶果嘩啦啦滾了白香一身,她這才擡起頭來,此番也不見了笑意,通篇冷然,站起來,一襲淡薄飄渺的雪色紗衣,不行禮不跪拜,揚眉怒目,倨傲相對,為這絢爛暮色更添幾分壯烈色彩。

青青但笑,待宮娥鋪了軟墊子,才悠然坐在石凳上,擡頭瞧著樓台殿宇之後,那漸漸黯淡了的霞光,猶如自語般說道:“人說日頭將盡時,神鬼方出,陰氣最重,你若此刻去了,也能找著些前輩帶著你,免得黃泉路上走丟了,成了荒野孤魂,豈不可憐?”

白香一抖袖子,這才屈膝行了個萬福,俯首間,暗香盈袖,儀態萬千,“妾謝公主慈悲。”

“我有話問你。”青青笑道,“不過你得跪著,我不慣站在低處問話。”

白香道:“妾現仍是正三品婕妤,按理,不當跪。”

青青也不惱,朝一旁垂首而立的老婆子勾勾手,招呼道:“請婕妤娘娘跪下。”

幾個老嬤嬤領了旨意,一人往白香腿彎處狠踢一腳,她順勢噗通跪下,仍要掙紮,便有另兩個嬤嬤,一人踩著她的腿肚子,一人壓著她的肩。自是教她動彈不了分毫。

青青適才滿意,開口問道:“那事情,我根本不曾告訴過左安仁,你又從何得知?”

白香擡起頭來,眼底盡是灼燒的恨意,“公主所指何事?”

“啊?不肯說?”青青托腮想了想,才勉強說,“那……先掌嘴吧,打到開口說話為止。”

白香卻即時開口,恨恨道:“無非是要了我的命,隻管拿去便是,何必如此拖遝。”

青青道:“不,這怎麽是拖遝。我今日也受了委屈,正無處訴,恰時便想到婕妤娘娘,這不,好不容易同聖上討了個恩典,緊著我高興來呢。則能怠慢了娘娘?”

青青看見白香瞬時灰白的眼色,滿意地笑著,懶懶道:“打吧。”

劈裏啪啦摑掌聲便痛快響起來,待打到她雙頰紅腫,青青才喊停,又耐著性子再問一遍。“說吧,也少受些苦,我這麽看著都覺得疼。”

白香嘴角染血,視線黯然落在亭柱下,哽咽道:“駙馬說的,本不是如此,但……我湊著公主言行,才冒險一睹,原來……當真如此。”

“不錯,很聰明。可惜了左安仁,死期將近。”

白香道:“公主當真以為聖上要除掉左安仁是為你我?”

青青笑:“嗬……我從不敢如此認為,你呢?”

白香搖搖頭,“公主都不敢,妾自然是連想都不敢想了。”又問,“公主會救他麽?”

青青蹙眉,麵上惋惜,口中卻道:“我啊……沒有那個閑心呢!”

白香不語,青青便又嘆道:“覬覦本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本就是女人本性。但最終伸不伸手,卻決定了最後的命運。娘娘命該如此,何須不平?”

聞言,白香垂首,恍惚自語:“都說天家無情,如今,倒真是見識了。”

青青站起身來,走近了,用團扇扇柄挑起白香下頜,“本宮此來,是為告知婕妤娘娘,趙四揚已被施八十廷杖,也不知熬不熬得過今晚,娘娘與趙大人是舊識,自是不忍心教他孤身上路。”

白香倒是坦然,昂首與她相對,唇邊含笑,嘲諷道:“是了,公主來送妾與趙大人一並上路麽?”

青青頷首,覆又搖頭,“我怕他孤單,又怕你這張傾國傾城的臉,教他舊情覆燃,總之,本宮現下猶豫得很,左右不是,婕妤娘娘,您聰慧多謀,給我出個兩全的主意可好?”

白香霎時變了臉色,直直看著青青,吶吶說不出話來。

青青放了她的下頜,扔掉那柄小團扇,又往亭外走幾步,背對著她,言語森冷駭人:“婕妤娘娘自己不說,那就不怪本宮幫你做主了。”

便對兩旁太監嬤嬤吩咐道:“撿著那碎了的碟子,劃花了她的臉,悶死了,埋進後院的合歡樹下。”

“啊,對了。”青青回過頭來,眼若寒星,笑如春風,“披發覆麵、以糠塞口,閻王殿上也教她開不了口。”

她看著白香驚恐的眼,笑容愈發甜膩,“小心著點辦,別驚了歸巢倦鳥。”

晚霞沈寂,夜,轟然降臨。

☆、腐肉

沒有噩夢,也沒有不安與忐忑,青青安靜等待,漫長孤寂的三天。

待到橫逸鬆懈了些,她才求了程皓然,偷偷潛入天牢,去探奄奄一息的趙四揚。

天牢裏陰暗可怖,薄霧似的濃稠的黑暗昏聵得令人喘不過氣來。濕冷腐爛的氣息撲麵而來,夾帶著腐肉腥臭,薰得人幾乎作嘔。

裏頭傳來那人沈悶壓抑的聲音,他緩緩吐著氣息,啞著嗓子說:“勞煩獄卒大哥多點一盞燈來。”

青青止住了腳步,朝身後獄卒示意,她便停在晦暗不明的角落裏,默默看著趙四揚蠟黃的滿是胡渣的側臉。

獄卒提了油燈遞進去,趙四揚接過,道聲謝,便置於身側。

接著牢房中新添的燈盞,青青適才看清,那昏黃光暈下,一條化膿潰爛的腿,白森森的骨頭被打折了露出來,一片淋淋的血肉模糊。

青青抓緊了衣襟,狠狠揪著心口,仿佛能借此轉嫁心中無可比擬的疼痛。

趙四揚看著自己的腿,平靜地,甚至連呻[yín]呼痛都不曾發出。

在四月末尾,殘漏淒冷的夜裏,他靜靜瞧著潰敗的殘腿,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

今夜無星無月,蒼穹墜入廣袤無垠的海麵,伸展一片死一般的黑暗。孤燈的影子忽而晃動,像是死神在招手,來,來,睡吧,到我懷裏安息。

黃泉路上鋪滿了血一般滾滾翻騰的曼珠沙華,一切美好甜蜜,接近死亡的甜蜜安詳。

趙四揚拾起一旁碎裂的碗片,端了青青上回送來的,未曾飲盡的酒,將碗片洗盡了,俯下`身子,皺著眉,細細掛著殘腿上的腐肉。

那肉被割下去,仿佛就會激起牢底蛇蟲歡呼,一窩蜂吃個幹幹凈凈。

青青已不知該如何對待,隻得咬著手背,躲藏在無光的角落,吞咽了眼淚,睜大眼睛望著趙四揚,將他此刻輪廓深深鐫刻,他堅毅的麵容,他從容的動作,他不懼死亡的無謂。

碗片並不鋒利,一刀割下去,爛肉與好肉仍連在一處,他便扯著那一片腐肉,緩緩地,仔細地,一寸一寸割開。

血留出來,膿也留出來,統統沁入潮濕的稻草之中。枯草仿佛又逢春,茁壯生長起來,還開出一簇簇紅白的絢爛的花朵。

他似乎有些累了,便放鬆一會,直起腰,仰頭看著狹窄的窗,看著窗外暗紫色的廣闊蒼穹,怔怔出神。

青青無法確定,他想到了什麽,她窺見他幹裂了的唇邊,一抹隱約美好的笑,仿佛剎那間,煙火盛放,姹紫嫣紅都開遍,仰頭看向同一片百花盛放的天空,她的世界絢爛無邊。

他微微嘆息,又低下頭,抓緊了碗片。

青青的心猛地被抓上一把,然而,她於漆黑暗夜中,朝他闃然微笑。

他在想她。青青無比確定。

趙四揚又開始刮他腿上的腐肉,單調的摩攃聲回蕩在這樣纏綿的夜色裏。不多時,腐肉便刮得差不多了,他便將酒壺倒置,烈酒嘩啦啦淋上去,順著傷口流竄。

至始至終,青青不曾聽到一絲呼喊悶哼。

隔著重重疊疊的黑暗,青青看見趙四揚鎮靜的臉孔,耳邊唯有一陣一陣破瓷劃開皮肉的聲音,她看著他,死死咬著手背,滿口都是酸酸甜甜的血腥味道。↙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青青惡心著,痛恨著這個世界,她從不相信這世上有好人,但趙四揚出現了,他當是好人,但這個世界對不起好人。

青青最終是走了,無聲無息,不曾留下絲毫痕跡。

這麽多年過來,青青從未有此刻覆雜難言的心緒。

趙四揚坐在骯臟腐臭的牢房裏,衣衫襤褸,麵容憔悴,默默刮著腿上化膿發臭的腐肉。青青站在幹凈的角落裏,穿著華麗衣袍,頂著娟麗皮囊,靜靜看著磐石一般的男人。

青青覺得自己臟,她配不上趙四揚。

所有的事情仿佛都挨擠在一處猛然間湧來,就盼著你措手不及的迷惘表情。

左安仁落了罪,流放三千裏,但不過是橫逸對左丞相的敲打,他為官多年,自然圓滑機敏,為保全性命,急急遞上了請辭折子,橫逸假意挽留一番,左丞相真心推諉幾次,便成定局,打發了錢糧,送他回湖州養老去。

青青仍住在丞相府裏,除卻少了些熟悉麵孔之外,再無過多改變,六月裏荷花開遍,青青收到消息,左安仁死於流放途中。

無非是一聲嘆息,再想想,黃泉路上,左安仁與白香倒能雙宿雙棲了,也不失為一樁美談。

青青坐在秋千上,拿著信,笑了笑,恍然大悟似的感嘆道:“啊……原來我是寡婦了。”

萍兒道:“公主節哀。”

青青擺擺手,混不在意,“該穿什麽?素服?黑紗?白頭花?”

萍兒點頭,答道:“奴婢去挑挑,也不必太過講究。”

青青腳尖使力,秋千便又高高蕩起來,最高處,她瞧見京都娟秀樓宇,整齊儼然。

夏日暖風經過荷塘,化作涼風習習,迎麵而來,吹起裙角衣袂,撩起風姿綽約,“寡婦……聽起來可真是風 騷得很……”

荷塘裏含苞的粉白荷花一瞬間炸開,細微聲響,卻震動了整個夏天。

嘉寶從外頭急急趕來,“殿下,程將君府裏來人傳話,說是聖上下旨,放了趙大人,現經在程家西郊別院中落腳。”

秋千的速度慢下來,輕風柔柔捧起耳邊碎發,日光是被踩碎了的玻璃渣,細細落在她纖細瘦削的背影之上。青青不曾回頭,身後站著的一眾仆從卻都瞧見了那明亮的晃眼的笑。

“哦,是麽?好大的人情呀,真得好好謝謝程將君。”

便當作,抵死纏綿吧。

六月末,某個平淡無奇的夜裏,趙四揚被窗外婉轉曲調勾起了相思,今夜相思無盡意,綿綿無轉還,他便也攏了外袍,一瘸一拐,隨著那清溪似的小調往荷塘那方去。

“花中君子來哪方,婷婷玉立展嬌容。”

纏綿聲線幽幽飄來,攜著少女似的清脆嬌羞,行走間足下仿佛生出一縷縷柔韌絲緞,一圈圈纏住了他的腳,拉著他往唱歌人那處去,又是推推搡搡欲拒還迎。

“暖日和風香不盡,伸枝展葉碧無窮。”

他怔怔站著,離塘間唱歌女子不遠不近,隻瞧見藍紫色蒼穹平展如幕布一般,